第14章
  说到底,周羚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维修工,他每天接触的东西是这个城市最糟糕的一面,无法运转的电力,堵塞肮脏的管道,腐坏生锈的机械,全都是宋明栖避如蛇蝎,不会多看一眼,不愿多碰一下的。
  不论他想接近周羚的愿望多么强烈,他都没办法克服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他甚至清楚自己的每个反应代表着什么,但他还是难以掩饰。本能是最不可违背的习惯。
  就如同再狡猾、再善于伪装的罪犯也有他固定不变的行为模式和底层逻辑,这也正是犯罪心理学的根基。
  宋明栖坐在一辆闷热的、恶臭的货车里。
  38摄氏度的高温,车厢里布满排泄物。
  宋明栖在黑暗里惊恐地睁着眼睛,他的手臂变短了,腿也变短了,他变成矮矮的一团,视力、听力、嗅觉都变得灵敏,耳边是密密麻麻的哭叫与呢喃,周围全是喊着要找爸爸妈妈的小孩。
  他想起去年暑假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旅行,爸爸开车,他透过车窗看到高速公路上一辆载满猪猡的货车,脏兮兮的,笼子里的猪崽眼睛黑而亮,很好玩。此时他感觉自己也逐渐失去了人的特征,他蜷缩着,耳朵跟着车辆的起伏晃动,等待自己被宰割的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辆突然停下来,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口音很重,完全听不懂,随后传来货车卸货时解开铁栓的沉重金属声。
  他被烤得几近脱水,昏昏沉沉,嘴唇干燥得起泡,可还知道凭借本能往车厢深处爬,试图躲藏起来,地面湿乎乎的,不知道是谁尿了裤子,一股腥臊味,他觉得很脏,绞动手指在裤子上拼命擦拭着。
  车厢的门咣当一声放下来,刺眼的白光令宋明栖暂时失明。就在这时,一只手凶狠地提起了他的后衣领,他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宋明栖从噩梦中惊醒了。
  他爬起来,在床头柜上慌乱地摸着,眼镜被打到了一边,最后才抓起胡乱按到眼眶上。他打开床头灯,找到了抽屉里的弹簧笔。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慢慢地,他找回了呼吸,一尘不染的地板和洁白柔软的大床提醒他,身而为人的尊严。
  他重新躺了回去,将自己慢慢蜷缩起来,希望冷汗可以早一些干透。
  人的本能不可违背。
  宋明栖明白,他就是没办法在那个时刻毫不犹豫地握住周羚的手,就像周羚不可能遏止犯罪的欲望,他不会停止他的计划,无论这个计划是什么。
  那天在ktv发出的“好友请求”被拒,并没有让宋明栖一蹶不振。
  西西弗斯会因为来来回回推动石头而产生无望的情绪,但宋明栖不会,他更像几行代码设定的程序,只要不断电,就可以不带感情地一直执行下去。
  毕竟研究一个社会心理学案例动辄就需要几年的时间追踪,生物心理学走到临床更是要付出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
  宋明栖很有耐心,他没有那么脆弱,更不是第一次热脸贴冷屁股。
  就比如今天,正是两个月一次的探监日。
  宋明栖照例开车到广南监狱。门口负责登记的狱警已经和他非常熟识,照例将登记本和笔摆到他面前。
  “0321号还是没有同意您的探监申请,您可以在这坐着等待,如果在探监时间结束前吴关改变了主意,我会随时通知您进去。”
  每次来都会听到相同的话术,宋明栖早就从小有失落进化到心如止水。
  “好的。谢谢。”他扫了一眼登记本,然后在空白行签下名字,携带物品处填写“无”。
  “哎哎哎,里面可以坐着等,别把门口堵上了。”狱警朝后面招呼道。
  等宋明栖直起身回头,门口空空荡荡。
  “嘿,又走了。”狱警莫名其妙地走回来,和宋明栖闲聊,“不过也是常事,这里多的是想见面又不敢见面的人。”
  宋明栖笑笑,走到一处空位上坐下,习以为常地掏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盏硕大的石英钟,指针走动,发出嘀嗒嘀嗒规律的机械声。
  等待室逐渐从熙攘到冷清,每个人以各色表情进去又出来,不管是笑是泪,总有话得以说出口,也可以怀抱尘埃落定的心情离开。
  傍晚西晒,橘红色的阳光逐渐充斥整间狭小闷热的等待室。一个小时后,石英钟停在了四点。宋明栖合上书,朝狱警告别。
  狱警照例说:“两个月后见!”
  宋明栖遗憾地笑笑:“不一定再见了。”
  第15章 别用手,用嘴
  这之后的几天,宋明栖往返学校上课,给大四学生开题,分析实验数据,偶尔去市图书馆。他的字迹下一片空白,陌生的读者迟迟没有带来新的回复,与此同时,也没再遇见周羚。
  等到宋明栖意识到反常的时候,他查看立在窗口的摄像机,发现周羚已经有整整两天没有出入过地下室,更没有正常上班。
  他到物业办公室询问周羚的近况,意外得知他前天和蒋铭宇一起出工的时候受了伤,整个星期都请假。
  傍晚时分,宋明栖手里拎着果篮,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站定,深呼吸。
  虽然他自己就研究心理学,但只要是人,总会被未知的恐惧所支配,他飘荡的思绪也会产生一些不受控制的幻想——
  1999年美国铁桶藏尸案,藏尸地点是地下室。
  1991年法国穆然悬案,尸体被发现也是在地下室。
  地下室是全世界刑事案件中最常出现的藏尸地之一,而面对眼前的这间,他忍不住猜测会不会也是一个黑暗的、充斥刑具的恐怖空间。
  不过理智很快告诉他,每个月街道都会对地下室进行例行的消防检查,这里不太可能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
  他沿着通道慢慢往里走,采光极差,哪怕是晴天,走进去依然能感觉到闷热潮湿,一股泥土的腥气令人呼吸不畅,台阶的罅隙里冒出不少毅力惊人的蕨类和沿阶草。
  说实话,他在这个小区住了五年,如果不是因为周羚,他可能不会意识到这里还住着人。
  走到深处越来越暗,光线完全消失了,只有一盏灯罩破损的声控灯,灯泡昏黄,持续发出低频的嗡鸣。
  面前的棕色木门油漆掉了不少,斑驳不堪,门锁处使用的甚至还是那种老旧的铁片搭扣。那里并没有上锁,但是宋明栖不确定这个门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一道锁,因此无法判断周羚究竟在不在里面。
  他抬手敲了敲门。
  听到几声响亮的狗吠,但没有人回应。
  他把果篮换了一个手,加重力道又敲了几下。
  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了,结果里面突然传来周羚的声音。
  “谁?”
  “我。”宋明栖感觉自己的回答有点傻气,又高声加了一句,“宋明栖。”
  这里本来就几乎不会有访客,宋明栖这个人来得更是意料之外。周羚安静了一会,才答:“门没锁。”
  宋明栖就推门进来,屋内光线黑沉沉的,视线先被一个一米二左右的铁架床占据,周羚的左腿架在稍高一截的床尾上,上面的石膏白得晃眼,他的上半身则被褥子和枕头高高垫起来,手里一前一后好像晃动着什么。
  还没等看清,一道冷光飞至,宋明栖下意识偏了下头。
  等他回头看时,背上立刻生出一层冷汗——
  侧后方是一块悬挂的飞镖靶,刚刚从他耳边擦过的是一把真正开过刃的小刀,此时正中靶心。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狗吠声也跟着激烈起来,和刀柄的弹响一并拉扯心脏。宋明栖耳膜生疼,感觉呼吸不上来。
  “珍珠,别叫。”周羚手指搭上嘴唇,喝止道,“嘘——”
  他的指令效果显著,房间内立刻安静了下来。这只年迈的黄狗溜回窝内警惕地趴伏着,脊骨顶起薄薄一层皮肉。
  “伤不到你的,我早就不会失手了。”周羚说着拿起床头的另一把小刀,像画手临摹一样眯起一只眼,朝宋明栖散漫地比划了一下,顺便将对方淡去血色的面孔尽收眼底,“嫌我脏,还这么怕我,来找我干什么?”
  宋明栖心有余悸地抻了下衣领,稍稍平复后,走到一边把果篮放到摇摇欲倾的塑料折叠桌上,清了清嗓正准备开口说话。
  吱呀——
  宋明栖跟着莫名的噪音缩了缩脖子,发现这回无事发生,又抬头看去,头顶的旧风扇锈钝得厉害,每走一圈就痛叫一声,运动的弧度也不在一个平面,像是随时会脱轨。
  虽然起不到太多降温效果,但湿热的风还是被带得旋转起来,果篮里的热带水果散发着甜蜜气味,把手上银色的彩带被吹得左倾右倒,令这个果篮一看就价值不菲,简直和宋明栖本人一样在这间灰蔼的地下室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