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周羚皱着眉看他,没有打扰,也没有打断,在这一刻颇具耐心,就仿佛他根本没有在房间里一样。直到弹簧笔的节奏由紊乱逐渐变得规律,他看到宋明栖的脸色恢复了一些血色。
  宋明栖撑着墙壁往上坐了坐,两手在被子上翻找,眼神空茫茫的,还是眼廓圆而钝的无辜模样。
  “……我的眼镜,在哪……”
  周羚冷着脸在床上环顾了一圈,最后在枕头下面的缝隙里翻出来,给宋明栖丢了过去。镜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压出一道不小的裂痕,但宋明栖此时别无选择,还是拿起来架上鼻梁,随着画面的清晰这才有了一点劫后余生的实感。
  “可以说了吗?”周羚在床尾不时焦躁地揉着头发,感觉耐心要耗尽了,“你刚刚说你也在找我姐姐?”
  “嗯。”宋明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再开口时声带还在发紧,“其实熊玺是我的老师,你可能知道他,他是2o10案的顾问。我给吴关写信是想问他关于2o10案的事。”
  周羚现在已经很难相信他,眼神里难掩防备:“他怎么不自己去问?”
  “我老师中风了,他生活都难自理。”宋明栖回答,“但他很记挂这个案子,为了让我老师不留遗憾,五年前我开始收集一些能收集到的信息,对吴关做心理侧写。”
  一说起专业领域的事情,他好像立刻忘记了刚刚的受辱,语言流畅了起来,甚至还老神在在地扶了扶眼镜。
  “这个人属于自恋型高智商罪犯,受害者及家属的哀求、痛苦对他们这类罪犯来说都没有用,他以此为乐,所以祈求他主动交代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这样的罪犯也有弱点,他喜欢标榜自己的犯罪,喜欢听别人的恭维,他需要观众。所以这五年间我一直用一个假身份,以崇拜者的口吻给他写信,请他在探监日同我见面,和我聊聊2o10案,希望有一天他会在洋洋得意时露出破绽,透露埋……透露受害者的位置。”
  “但他很狡猾,一次也没有回信,也没有答应过我的探监请求。就在前不久,我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也落空了,他没有回复。”宋明栖停顿了一下,“很抱歉。”
  周羚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等宋明栖说完这些话,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还没等宋明栖反应过来,周羚蹭得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冲进了洗手间。
  很快宋明栖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干呕,和一种像兽一样痛苦的闷吼,但很快被水龙头的水声覆盖了。
  作为一个被囚禁的受害者,宋明栖这时候应该立刻报警,不管不顾地逃走,但大概是因为周羚也是一个受害者,面对这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他的心情一时十分复杂。
  等周羚再出来时,裤子衣服已经整整齐齐穿好了,可整个人还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径直走到宋明栖的面前停下,将自己的工装外套扔给了他。
  “穿上吧。”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没了半条命,几乎说不出话。
  宋明栖迟疑地拿起衣服套在了破碎的针织衫外面,拉上拉链之后,他感觉尊严终于回来了。
  周羚的身形晃了晃,当他抬起手臂时宋明栖下意识又想躲避,却发现眼前递过来的是那把匕首的木柄。
  宋明栖无法描述周羚此时的眼神,像一个黑洞洞的名为痛苦的深渊,他知道下面危险、汹涌,却探不到底。
  “对不起,是我不是东西。”
  周羚抬起下巴,在宋明栖反应过来之前就反手给了自己响亮的一巴掌,他的脸被扇得偏到一边,完全没有因为自己下手就收敛力道,棱角分明的面孔上立刻出现了一大片红肿。
  周羚垂下眼帘,很快又紧紧闭上,抬手摸到了坠在胸前的拨片,好像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宋老师,你想捅我几刀都可以,只要别让我死了,我还有事要做,下个月20号之后随便你想我怎么死。你想报警也可以,但等20号以后……”
  此时宋明栖哪怕再迟钝,也能猜到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
  他日复一日地练习拳击、小刀,他身上那种不留余地,不知死活,他的一切犯罪倾向,不是指向矿业家属楼案,而是在策划一场寻亲与复仇。
  宋明栖沉默了很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你的这个想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羚想,太早太早了,如果一定要清算,那应该是五年前,他17岁。
  宣判时一声锤响,吴关只需要付出五年的代价。
  眼泪蓄满了周羚的眼眶,他死死盯着站在被告席的吴关,被解开脚链,在庭警的押送下没事人一般地走出来,他拨开人群拼命冲上前去,许多只手臂死死拽着他,他只听得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嘶吼在庭内回荡。
  “我姐姐到底在哪里?!”
  “你说啊,我姐姐在哪里?!”
  吴关不远不近地看了他一眼,带着手铐的手慢慢抬高,指了下审判桌上铺的红色绒布。
  “她那天就涂的这个颜色的口红。”
  说完他露出了一种意犹未尽的、令人恶心的笑容。
  从那一刻起,周羚就知道,他姐姐周沅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但哪怕尸体也好,尸体他也要带走的,不能留在这个杀人犯的手上。
  有时候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周羚都觉得荒谬,一个人的处境到底要糟糕到一种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觉得哪怕是亲人的尸体还在也是好的,他要把姐姐的尸体带回家。
  但这时候吴关已经被带到广南监狱服刑。他的每一次探监都被拒绝,他找不到和吴关对质的机会。
  在又一次探监被拒后,他坐在广南监狱门口的台阶上,姐姐养的小黄狗在他脚边亲热地打转。
  它还太小,小到不明白为什么女主人不再回来了。
  这只狗是他姐姐三年前从路边捡到的,一窝刚生的小狗不知道为什么被遗弃在那里,其他三只都冻死了,就剩下这一只还有口气,周沅把它捡回来,用包着毛巾的热水袋捂活过来的,取了个名字叫珍珠。
  一次打视频,周羚也笑过姐姐,为什么要把一只黄狗取名叫珍珠。
  周沅捂着狗狗耷拉着的小耳朵,小声说:“它天天听到别人喊他珍珠,会觉得自己特别重要,就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扔掉的小狗啦!”
  周羚就不笑了,他想到他和姐姐,也是没人要的。
  在饶北,羚羊沿着沅江迁徙,累了就在江边喝水。他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很早就放弃了上学,到广南谋生,供他读书,姐姐说只要他们还珍惜彼此,家就永远都在。他们共同期待着周羚考上大学,考到广南来,再一起生活。
  可现在姐姐没了,只剩下他和什么都不懂的珍珠。
  说起来如果吴关说的是真的,那一天,姐姐让吴关进了家门拎行李,珍珠是最后一个见到吴关和姐姐的。
  如果它会说话就好了,它或许知道些什么。因为周羚说什么都不相信姐姐是那种白嫖坐车,和人起争执的那种人。
  姐姐人很好,她经常去广南福利院做义工,她也很能干,在红星纺织厂每一年都是劳动标兵,她把工资和奖金都省下来给周羚念书,周羚喜欢音乐,她前一年还攒钱给他买了一把吉他。而1月份的工资和奖金她都没有汇给周羚,因为马上要过年了,她打算2月份带着钱回去和周羚一起过年。
  她身上明明有钱,怎么可能就偏要省这一点路费呢?而且她更不可能丢下他一个人,为了别人的罪选择自杀。
  周羚愤恨地仰望着那堵高高的铁门,只有鸟雀展翅飞过,可以自由地进出。他看得眼眶发酸,然后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去。
  过了一会,他听到铁门滋啦一声打开,他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到有人刑满释放,被兴高采烈的家人接走。
  他忽然想,如果他也被关进去呢?是不是就有机会见到吴关?
  那年他17岁,高考的前一年,他很聪明,成绩很好。但他不可能再参加高考了。
  第39章 他在找一个经纬度
  5——
  4——
  3——
  2——
  1——
  砰——
  周羚数着最后一秒,电子日历上的日期跳动成7月8日,他18岁。
  面前两米多高的玻璃哗啦一声碎裂,坠落一地,发出巨大的响声,警报器嗡鸣,玻璃碎屑飞溅,划开单薄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可周羚站在原地没有动。
  在他生日这天的凌晨,他用石头打碎了长淮路上五家店铺的玻璃橱窗,直到警察赶来。
  他没有钱赔偿,愿意认罪服刑,加上年龄也已成年,很快进入了刑事诉讼流程。最终念在他年纪尚小,社会危害性不大,按寻衅滋事罪判处了三个月的刑期。
  被剃光头发,换上囚服,站在标尺前面拍统一的入狱照的时候,他没有觉得羞辱,第一反应是激动。
  但关进监室以后他很快就发现,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像他这样的罪犯只能待在a区,而暴力犯罪的重刑犯则关押在c区,平时这两个区域完全是隔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