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16节
  这年秋天,舒仪告别昆州,带着文绮和小柯东上入京。
  从陆路走了大半月,到了矩州的地头。官道平坦,舒仪并不急赶,把车帘子掀着,一路观赏。但见路旁滚滚稻田,风过如金色湖海,直望不到边,一片物阜人丰的景象。
  矩州正是三皇子的封地。舒仪一行只穿过几个县城,一路所见,都是屋舍井然有序,民众来往熙攘,繁庶程度不下曲州隆州等天子脚下。
  文绮和小柯也看地啧啧称奇。
  三人就这样闲散地赶着路,终于在十月末来到皇城底下。
  这一日天色清朗,日头宛如金盘悬空,洋洋洒洒的白光照在城墙上,让暗灰的砖也渡上了微光,一闪一闪倒有些螫眼。舒仪从马车里远望出去,神策门前堵着好一些平民,吵吵嚷嚷。文绮奇道:“小姐,这些人堵在那里做什么?”
  舒仪也不知道缘故,心里直犯疑,马车近到城门口,依稀听到央求进城的声音。不等舒仪等反应过来。城门内低沉号角响起,踏踏声渐近,一众黑甲军当前开道,从城内涌出来,侍立在城门两旁。
  百姓极少得见这样的阵仗,顿时静了下来。最前头的百姓不知得了什么消息,远远地散开了。
  舒仪三人排在后面,此刻却挤了上去。马车刚接近城门都被黑甲军士拦住:“今日太子奉命神策门迎弩族来使,庶民回避。”
  这些人黑衣铁甲,盔上一簇青缨,言语间面无表情,犹如木雕石刻一般。舒仪一眼就认出这是保卫皇城的禁卫军。
  太子迎弩族来使?舒仪微怔,心里暗呼倒霉。弩族是关外民族,民风彪悍,几百年来与启陵征战不休。尤其是一百年前的“玉督之战”,弩王领兵南下,节节胜利,最后以启陵割舍三座城池为结束,启陵视之为耻。后来弩族内乱不止,启陵才重夺三城。
  两个月前,舒仪在昆州时已听说弩族快要结束几十年的内战,可惜弩族伤尽元气,想不到居然会有使臣前来。居然还与她进城赶上同一天。
  小柯可怜兮兮地回头道:“这下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从早上到现在我们都还没进过食呢。”他仿佛知道舒仪有办法,就一径用大眼睛盯着她。
  舒仪瞥了他一眼:“能有什么办法,只有饿着。”
  文绮轻轻地笑了一下,她一路看着舒仪同小柯斗嘴胡闹,早已由开始的心慌变成习惯,这时候忍不住开口帮小柯:“小姐,这一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奴婢怕小姐会饿坏身子。”
  舒仪又嗔了小柯一眼,同样的话,怎么文绮的听着就特别舒坦。
  当前的禁卫军早已等地不耐烦,呼喝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快回避。”
  文绮高高卷起车帘。舒仪取出一块玉牌,递给领头的禁卫军。
  那黑甲军士不过匆匆扫了一眼,脸色微变。禁卫军大都来自官宦之家,哪有不知道舒阀的,他顿时感到为难:“这……今天太子殿下亲临……”
  舒仪道:“想是不会来得这么快,我们进城费不了多少时间。”
  如果是平时,那禁卫军头领一定毫不犹豫地点头,此刻却显得格外踌躇。
  舒仪含笑看着他,笑容亲切又温柔。忽然清脆的马蹄声急驰而来,转眼到了眼前,带起的疾风直扑舒仪的面颊,她抬起头,马上之人勒住缰绳,马蹄高扬,律律地长嘶,停在城门口。
  禁卫军头领面色铁青地转过头去,随即变地惶惶不安。
  马上的少年不过十六的模样,身着石青云锦,缎上织着金线,一看即知名贵非常,衬地他眉目俊秀,好似冠玉。他目光扫过来,问那禁卫军头领:“我太子哥哥到了么?”
  舒仪忙收回注视的目光。太子哥哥——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在封地,举朝能用这个称呼的,只有四皇子,景王郑衍!
  禁卫军头领忙答:“禀四殿下,太子殿下尚未到。”
  郑衍几不可见地皱皱眉,手执马鞭,往舒仪的马车一指:“什么人在这里挡道?”他嗓音清脆,慵懒中透着不羁。
  禁卫军头领僵着脸,眼光朝舒仪瞟了瞟。朝中人人都知道,景王的母亲是刘妃,刘阀家主的亲妹,而刘阀素来与舒阀水火不容。
  舒仪示意文绮将车帘放下,说道:“我们这就避开。”
  第21章
  小柯无奈,只得将马车带到城门外的“廖阁”,那原是神策门外迎送之处,此时聚了一些不得入城而等待的平民。
  郑衍尚是孩子脾性,此刻见甬道上成列的禁卫军,别无他人。远眺城外,道旁本是杨柳垂条,逢冬凋零,露出远处山峦起伏,群峰如聚。山风习习扑面,但觉得神清气爽,心中为之旷然舒达,兴致大起,暗想机会难得,不如到城外驰骋一番。
  他才把念头一说,禁卫军头领吓得冷汗涔涔,只劝道:“四殿下不可,如果您有什么闪失,属下等无一人担待得起。”
  郑衍嘴角微沉:“不过去遛一圈,能有什么闪失。”说着,调转马头,就打算往城外去。
  禁卫军头领却顾不得他的脸色,一把抓住马上镶饰着玉石的辔头:“四殿下,万万不可。”
  郑衍皱起眉,心想,怎么如此麻烦。禁卫军头领只死死抓住辔头,不肯放松一步。
  两人正拉扯间,一旁侍立的禁卫军喊道:“四殿下,太子殿下来了。”这下禁卫军头领方定下心,拿眼瞅着郑衍。
  “还拉着做什么,放开。”郑衍甚有恼意地瞪了他一眼。禁卫军头领忙放手,脸上却露出安心的笑。
  太子出行却没有景王如此随便。十二列的校尉开道,马蹄声整齐一致,十对藩龙旗帜迎风荡漾,远远地就瞧见仪仗迤逦行来。
  太子郑信下了马车,就瞧见旁边有一匹四蹄踏雪的高硕骏马。
  “太子哥哥,”郑衍喊道。
  郑信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郑衍的脸,眉头微一皱,随即舒展开,笑道:“四弟是偷遛出来的吧?这就是父皇前几日御赐的青骢马?”
  郑衍刚想回答,一眼瞥到太子身后随侍的礼官面沉如水,心里一动,下了马,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这是舅父献给父皇的,父皇就转送了我。”
  郑信点点头,脸上含着笑:“刘国公真是有心了,这可是匹宝马。”
  他的声音淳厚低沉,郑衍听着却觉得心底痒痒的,总有哪里不舒服,抬眼看郑信的脸色,笑容里没有丝毫异常。
  太子把禁卫军头领招来,吩咐了几句。
  郑衍站在一旁,看着太子温润的笑,不由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太子似乎并不是这个模样的。那时候,他也并不喊他太子,只喊二哥。两人虽是兄弟,却差了十五岁。他还由宫女带着玩时,二哥就已经在马上引弓拉箭,百里穿杨。
  他就站在一旁使劲鼓掌,大哥二哥回过头来,每每朗声大笑。
  等到他能够骑马射箭了,大哥远赴戍边,三哥去了封地,而二哥虽然还在京城,昔日爽朗笑声早已不再,只余下一缕仿佛看透人心的似笑非笑。
  “四弟,”郑信转过脸,说道,“你先回宫吧,别让父皇和你母妃担心。”
  “我跟着二哥,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郑衍笑答,不禁“二哥”脱口而出。
  郑信眸光一闪,似有阳光映入其中,既灿烂又冰冷,身后的礼官皱起了眉。
  “四弟也长大了,会自己拿主意了,”他吁了口气,看了郑衍一眼,忽然道,“你还没纳妃吧,你母妃可在父皇那里提了好几次了。”
  郑衍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急。”
  郑信哑然失笑:“你母妃可急了,连那个眼界甚高的三弟都要纳侧妃了,你却连个正妃都没有,像什么话,这么多王公大臣的女儿,你就没一个上眼的?”
  郑衍手指轻轻摩挲着马鞭,片片麟纹,粗糙地咯手,他淡淡道:“那些官家小姐都生得一样,我不喜欢。”
  郑信静静地听着,轻笑一声:“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进了宫都会变地一样。”
  郑衍展颜一笑:“我偏要找一个与宫里那些不一样的女人。”他浑然不觉“宫里那些”将自己的母亲也包括了进去。
  郑信薄唇微勾,噙着一丝笑,阳光洒在他的眉梢眼角,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以后你就会知道,想要和真正做到是两回事。”
  他的声音飘忽,语调平淡,却禁不住叫郑衍心头一冷,就在他不知该怎么接口时,太子又笑:“我原想,三弟纳侧妃,你也一同娶妃,让京城添添喜气。想不到,这事一件比一件难。”
  一件比一件难?郑衍疑惑地问道:“莫非三哥纳妃也有难处?”
  郑信望着他,道:“你还不知?他要娶舒家的女儿。”
  郑衍一愕,面对郑信含笑直视的目光,坦然一笑。这才明白太子的笑容为何让他感到不适,原来那笑容深处藏着玩味和疏离,就好像在看戏一般。
  禁卫军头领此刻插(cha)进皇子间:“太子殿下,四殿下,弩使好像已经来了。”
  郑信和郑衍同时转过头。从城门望去,天地尽头出现百来人的队伍,宛如一条小蛇,蜿蜒地向城门口而行,隐约可以听到铁蹄声飘来,犹如远处雷鸣。
  郑信收敛了笑容,正色以对,喃声道:“都说弩族精于骑射,看来并非虚传。”
  “你说他们在磨蹭什么呢……都有一个时辰了。”小柯倚着马车,转头问。
  舒仪极目张望。
  弩使所带队伍不过百余人,个个身高体长,身形如剑,手中的陌刀虽未出鞘,却带着阵阵寒光迫人而来。亭旁等待进城的百姓也都驻足观看,时不时谈论两句。
  舒仪听到旁人的议论,这才知道弩使进京竟是当今圣上所邀。
  弩使当前站着一人,浅黄朝服,头戴金冠,手奉诏书正朗朗诵读。舒仪想,那就是太子。离地距离太远,遥遥望去,只见金冠在日下闪烁如珠,却看不清面目。
  这一等足等了两个多时辰,将近傍晚,城门方才解禁。
  小柯饿地眼都绿了,一路急赶,马车辘辘地压过百华大街,停在了舒府的门前。
  第22章
  舒仪下车抬头一望,天色尚未黑透,舒府门外却已点起了灯笼,迎风摇摆不止,在漆黑的门上投着影影错错。她一时有些恍惚,第一门阀的府第就在这僻静长巷的尽头?不动声不动色,仿佛是京城里随处可见的商贾大户。
  小柯上前敲门,和前来应门的侍童说了几句,侍童惊奇地看了舒仪一眼,一溜烟地跑回府里。过了一会儿,几个品级更高的管事带着几个仆役匆匆赶来。当前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蓄着一把长髯,见到舒仪,乐呵呵一笑。
  舒仪认出他就是往来京城与江陵的管事,辈分极高,喊了一声:“祥伯。”
  祥伯边笑边说:“可把小姐给等到了,”转过头来又喝斥那刚才应门的侍童,“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把小姐晾在外面,自己去院里领罚。”说完眼一瞪,众奴仆都垂眉恭目,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同时心里又对这个自小在江陵长大的七小姐好奇,面色恭谨间不住打量着。
  文绮和小柯被一个管事带走,祥伯领着舒仪进府。
  走进院中,舒仪发现这里的构造同江陵舒苑有七分相像,前院东西两个院阁的前廊与水榭相通,当心是一个水上楼阁,九曲环廊,后院有一丛翠竹,簇簇苍翠的叶子,让人见之可喜。竹林后另辟楼阁,独成院落,显得雅致怡人。
  舒仪一路走来,偌大的宅院,居然没有碰到几个奴仆,这点显然跟江陵奴仆成群截然不同。转过几个月牙门洞,祥伯领着舒仪到了一处庭院,院中遍植金钟梅,已有几株早开,心蕊洁白,浓香馥郁,当真是扑鼻生芳,动人心怀。
  “七小姐,”祥伯将舒仪安顿在花厅中,眉目祥蔼道,“这里服侍的人没有江陵多,你有什么不便就跟祥伯说。”
  舒仪点点头,正想说一日未进食了,肚子就适时地“咕噜”一声,声音很小,祥伯却听见了,笑地满脸皱纹如波:“小姐饿了,我这就去让人准备。”
  舒仪在厅里等了片刻便有菜肴送来,奴仆进进出出,无半点异声,显得训练有素。虽然是仓促之间,厨房也用了不少心思,准备了两种主食,六道菜肴。其中一道“鳝和羹”正是舒仪幼时最喜爱吃的。
  看着仆人退出花厅,舒仪立刻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六道菜分别用了烤、蒸、炒三种烹饪方法,其中尤以“鳝和羹”做得最是汁鲜味美。
  舒仪喝了两口,心中暗赞,才放下碗,院里就传来急急的一声低呼。
  花厅的门“砰——”的一声洞开,舒仪只见到描金彩绘屏风旁烟霞色一闪,手上已重重地挨了一记打,筷子应声落地。
  “五姐?”舒仪受了惊,睁圆了眼,怔怔地看向来人。
  舒陵穿着一身烟霞色的绸衫,长发绾成飞燕髻,钗上缨络微颤,身上披衣尚未卸下,耳际有几缕散发,一片嫩黄的花瓣飘落发旁,显然刚从外面赶来。
  “你都吃了哪些?”舒陵一把拿起舒仪眼前的碗,放到鼻下闻了闻。
  舒仪扫了一眼桌面:“全都吃过了。”
  舒陵拿起一旁的银勺,在每个菜里舀起一点,闻味尝菜。
  舒仪见了,立刻就明白她的用意,心里一沉,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舒陵试完了所有的菜,面色倏然苍白,拿起手中的碗就往地上抡去,“哐”地一声在地上碎成片片,汤汁溅了满地,瓷片在灯下泛着晶莹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