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37节
  “一切都是孤的错。”太子对着杨老作揖,“先生莫要气坏了,保重身体。”
  杨老却道:“不敢当太子这般称呼”不等太子说话,他继续道,“臣听闻陛下转醒,想去太极殿觐见,还望殿下恩准。”
  太极殿现在重兵围守,进出皆需东宫首肯。
  郑信一怔,眼里闪过一丝狐疑,故作愕然道:“父皇尚在病中不宜伤神,先生有什么话,孤可以代为转告。”
  杨老对他这般惺惺作态颇为鄙夷,只是事态紧急,他也只能虚与委蛇,“闭宫一日,百官人心惶惶,为了社稷早日安定,臣想去劝说陛下。”
  郑信有些意外,立刻大喜,“先生若真能说服父皇,此恩对孤如同再造,孤必不会忘。他日登临大宝……”
  杨老打断道:“事不宜迟,老臣还是先去太极殿。”
  郑信被他打断许诺,也不着恼,招来侍卫,陪同杨老去太极殿。郑信心中重新燃起希望。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还能让他改变主意的人并不多,有一个算一个,也只有舒老和杨老两人而已。舒老已经故去,剩下也只有杨老了。
  郑信心忖,杨老毕竟是太子师,关键时刻还是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
  杨老去了太极殿,郑信回到东宫,心事重重,坐立难安,一面希望杨老真能说服皇帝拿来退位诏书,一面又担心连杨老出面都没有用,心中真如烈火煎熬一般。
  灯火渐暗,宫人进殿来添灯,太监又禀报杨臣觐见。
  杨臣是杨老独孙,说起来杨家也是世代官宦人家,若非家中每代皆是单传,如果开枝散叶,人丁兴旺,早已经名列门阀之一了。太子想起来,杨臣曾经差点成为东宫辅臣,只是年纪太小,才没有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召他进来。”郑信道。
  杨家人向来被视为太子一党,自东宫府卫掌握宫禁后,往来宫中却方便许多。
  杨臣施施然走入殿内。
  郑信对他只有几年前依稀印象,此时看去,只见杨臣身着文士服,容貌英俊,身材瘦长,通直的鼻梁,唇畔含笑,带着风雅之意。郑信有几分好感,心想日后可以提携一把。笑着招呼杨臣近前。
  俩人在殿中主次坐定,郑信只当杨臣是个闲赋在家的公子哥,寒暄两句,才切入正题,“深夜进宫寻孤可是有什么急事?”
  杨臣道:“祖父在家中夙夜难眠,忧思过甚,我实在担心,这才跟着他一同入宫。”
  太子道:“先生的心意,孤领会的。”
  杨臣叹了一口气道,“到了宫中我才知道祖父为何忧心,殿下竟陷如此险境。”
  郑信听他言辞真诚,有几分动容,没想到杨家上下对他竟如此忠心。
  杨臣又道:“杨家与殿下休戚相关,福祸相依,小生也想为祖父解忧,现有一策献与殿下。”
  郑信挑起眉,“哦?”
  “祖父先已前往太极殿代殿下向圣上陈情,但圣上刚愎,短短时日实在难以只用言辞打动。”
  郑信点点头,皇帝什么性格,做子女的最是清楚,皇帝年轻时文治武功,聪明绝顶,是个极英武的帝王。凡是自负聪明者,大多固守己见,太子心里清楚,杨老此行胜算不大。
  “连先生出面也劝不动父皇……”太子轻轻喃道,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凶光。
  杨臣对他面色变换视而不见,温言道:“殿下可知,陛下不肯立诏是什么缘故。”
  太子扫他一眼,嘴唇翕动,却没有出声。
  杨臣神色暄和,不卑不亢,“殿下是身在局中之人,不懂圣上心意也是正常。圣上即是父,又是君,骨肉亲情与江山社稷两者都需兼顾。太祖皇帝杀兄弑弟,高祖皇帝依然将皇位传给他,这是何缘故,殿下可曾想过?”
  今日太子刚在皇帝面前提起太宗,现在杨臣当着他的面又再次提起,这种巧合让郑信有种玄妙的感觉,仿佛自己做的,真是如太宗一般的伟事。他的态度变得慎重,问道:“哦?为什么?”
  “太宗还是皇子之时,身边齐备文武两系官员,初具帝王气象,高祖皇帝已经失去两个儿子,见他羽翼已丰,大势已去,迫不得已只能退位。”
  高祖太宗的故事,郑信怎会不熟悉,他细品了一下,忽然站起,在大殿中来回踱步,又停下来,侧过脸来,灯火半明半暗,映着他半边脸孔峻削又阴沉,“你是说,要让父皇知道,朝臣已经对我归心,他就只能下诏了?”
  “只要各大阀门支持殿下,陛下也无可奈何。”杨臣徐徐道。
  郑信拧起眉,“舒阀,沈阀,刘阀,哪能那么容易支持孤。”
  杨臣淡然道,“此一时彼一时,四大门阀之中,沈阀向来没有坚定立场,官场流言,沈阀是翘腿郎中,一有不妙就要跑。舒阀家主刚亡故不久,家中长辈平庸,小辈还未站稳脚,不足为虑。至于刘阀,殿下都已经把刘府给围了,难道还怕这瓮中之鳖?殿下可把四大阀门的人请到宫中,一是辟除宫变的谣言,二是让圣上看看,门阀贵族已然归心。”
  太子听他一席话,眸中锐光闪过,喜道:“好。不愧是杨家子孙。”他亲热地拍了拍杨臣的肩,“孤定不会忘记杨家的功劳。”
  杨臣连忙谦逊表示谢意。
  太子亲自送他到殿门,回来细想了一圈,越想越觉得可行,当下立刻去布置。
  杨臣走到宫门外,宫人们走知道太子对他态度很不一般,一路通畅无人为难。临出宫门,杨臣回头望了一眼,一抹曦光刚上屋瓦,粼粼光亮,长长的殿宇屋脊连成一条线,彷如伏龙。
  他唇角一勾,笑的极为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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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郑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这是两日内他睡的最舒服的一觉,想起现今尴尬的处境,他立刻起身洗漱。舒家下人前来请他前去书房。
  舒陵在书案后整理书册,偶尔提笔记些什么。听见声响抬头,前来行礼,郑衍拦住她,目光在书房里一扫,没有看到舒仪,不觉有些失望。
  舒陵面有喜色地告知:“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我们还在想法子要说服寇易,宫中就来了消息,太子今夜要在宫中宴请展、沈、刘、舒四家。”
  郑衍讶然,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他疯了”三个字咽回去,在肚子里转了转,才说道:“他这卖的是什么药?”
  舒陵道:“太子手上定是没有诏书,现在不管他如何打算,我们必须要入宫去,伺机见上陛下一面,最好能拿到圣旨,不然就是信物也行,然后才能让寇易出兵救驾。”
  郑衍想了想,断然道:“好,就这么办。”
  舒陵见他同意,命下人来送茶,和郑衍讨论了一些在宫中需注意的细节。郑衍熟悉宫中布局,舒陵精明仔细,两人合力将计划详尽。
  当中稍作休息,郑衍状似无意提起,“舒仪到哪里去了?”
  舒陵道:“她熬了一夜,刚去睡不久,殿下不用担心,她虽然看起来懒懒的没有个正形,绝不会耽误正事。”
  郑衍嗯了一声。
  待到用过午膳,舒仪才姗姗来迟,神色恹恹,似有些精神不足。
  郑衍多看了她两眼,她奇怪地看过来,“怎么了?”
  郑衍被抓了个现行,俊脸微红,还没解释。舒轩又走了进来,坐到了舒仪身旁的椅子上,伸手将她发上微歪的簪子扶正,“你脸色不好,再去睡一会儿吧。”
  郑衍见他们姐弟二人形容略显亲密,心中微微有所不适,但是他出身皇家,对寻常人家骨肉亲情实是有点羡慕。正事当前,其余杂念都要扔在脑后,没有多想。
  舒家几人对宫宴细节再三推敲,最后定计。
  舒轩在京中从未正式露面,留在家中策应。舒仪舒陵入宫,郑衍扮作家丁同行,按例,舒氏姐妹入宫之时,可以带随侍两人。
  舒陵叫来家中一个嬷嬷,叮嘱两句,回身对郑衍道:“殿下,你的声音相貌动作,太子再熟悉不过,需做些改变才行。”
  郑衍坐下任人摆布,不一会儿,他脸色暗色暗沉许多,颌下粘了短须,又改了眉形,脸上被画了几笔,顿时整个人如同改头换面,年纪大了七八岁的样子,一眼看去,容貌平常至极,像个普通青年侍卫。
  舒仪舒陵各自去换衣裳梳妆打扮。
  郑衍自己收拾好,等了片刻,见两个少女从花园石径穿过来,往书房走来,一个穿荷红衣衫,一个穿银红,两人身量相仿,走近才能发现不同。舒陵容色娟好,姿容出色。舒仪身穿银红衣裙,与往常打扮截然不同,画眉敷粉之后,端的肌如白雪,鬓若堆鸦。
  两人走来,看到一个侍卫伫立在书房门口,等仔细一看,舒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郑衍见她笑如弯月,先是一怔,意识到她笑的就是自己,不知为何,当着入宫前如此紧要的关头,他心情放松,跟着也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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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府的马车停在宫外,经过东宫府卫的例检,舒仪舒陵带着两个侍卫走进宫门,宫女挑灯走在前头,领着一行人往临江殿走去,临江殿在御花园南侧,紧靠湖水,建有归燕,松林等美景,是往常皇帝休憩时常用的宫殿。
  沿途所见,各处殿宇守卫森严,五步一卫,十步一岗。来到临江宫门口,府卫又检查一遍确认他们没带兵器后才放行。
  舒仪舒陵进殿,原以为里面安静无声,她们是第一个家到的,走进来后才发现展阀的人早已到了。此人长相斯文,年纪在三十多岁。郑衍悄声介绍,原来是展阀家主之子展仲。他转过脸来,看见舒家来的居然是两个妙龄少女,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轻慢之色。
  展家占了玉座下左首第一席,舒仪和舒陵就坐在右首。沈阀不会争,想来今天这种场合刘阀相争也争不起来。
  两人坐下不久,沈阀就来人了。经过守卫检查,两个年轻男子先后入殿,先走进来的人仪表堂堂,容貌过人。后来一个更年轻的,唇红齿白,眉目精致,正是有第一美男子之称的沈璧。
  他入殿之后先和展仲打了招呼,随后又向舒家姐妹点头示意,礼数十分周到。经一旁宫人介绍,沈家来了两人,沈璧之外,还来一个叫沈琅,两人是堂兄弟。
  舒陵道:“沈家人以玉为名字,名副其实,样貌一个赛过一个。
  舒仪附和道:“之前远远看过一眼,现在看来,沈璧这第一美男子的名声实在当得。”
  郑衍入得宫来就像紧绷的弓弦,只怕被人认出身份,听两姐妹说话调笑,心情才渐渐轻松,等听舒仪夸奖沈璧样貌,郑衍却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略有些酸涩,心里微微不舒服。他朝沈璧看了几眼,只觉得男生女相,五官太过柔气,不由低哼一声道,“生的娘里娘气,只有娘们才喜欢。”
  舒仪习武,耳力极好,听到他的低喃,微微测过脸道,“他不讨娘们喜欢,难道去讨爷们喜欢,”见郑衍还要反驳,她眉梢一抬,“嘀嘀咕咕什么,好好站着。”
  郑衍无奈,但见她压着嗓子说话的样子十分可爱,心里剩余的几分担忧紧绷全都消失了。在这个被发现身份可能就不能活着离开的险恶环境里,他刚才忐忑不安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笔挺站立,以他视线角度可以看到舒仪的发顶,他仔细瞅着,发现她发钗上的流苏微微晃动,有一缕搭在发上。他忽然就心痒起来,很想像舒轩那样,伸手为她拨正。
  他胡思乱想了片刻,刘阀的人已经到了。其他几家都带着两个侍从,刘阀身后却紧跟着两个东宫府卫。来的是家主刘览和刘皓。郑衍先前担心自己虽然脸上做了改变,但是身形动作形态却难以掩饰,容易被刘阀的人认出来,万一无意中被道破就是祸事。现在才知道是多想了,刘览看到殿中坐着的都是各大门阀的小辈,自持身份,沉着脸入席。刘皓身宽体胖,脸上却是愁云惨淡,对身边事物一概不理。两人还哪里注意得到郑衍。
  郑衍长长松了口气,旋即又有些不是滋味。刘阀是新阀,发迹在二十年间,平时还不显露,关键时刻却暴露底蕴不足的缺点。只看其他几家都是谈笑自若,不受宫中气氛压抑的影响。刘览辈分最大,却无这份风骨。
  四家刚坐定不久,太监通传,太子殿下到。
  舒仪舒陵站起身,展阀沈阀都不例外,唯独刘阀,脸色更是难看,像是沾了灰的锅底似的。肥胖的刘皓先站了起来,去扯刘览的袖子,刘览心有不甘,心里暗想明明四皇子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奈何形势比人强,他扭扭捏捏地站起身。
  太子身着头戴衮冕,白珠垂九旒,身着紫色袍衫,腰束玉带,肩上绣有日月图案,这已有僭越之嫌,席间几家都看在眼里,各自神色隐晦——太子用意实在太过明显。
  太监叫起,舒仪站直身体,一眼看到跟随在太子身后一个令人意外的人,杨臣。
  宫人立刻在殿中增加桌椅,杨臣神色自若入席。
  殿内秉烛高燃,光线充足,如同白昼。郑信在殿中扫视一圈,见到除了刘阀,其他几家没有家主出席,全是年轻一辈男女,心下有些不悦。首先问沈阀,“宫中邀请,沈家主怎么没有来?”
  沈璧起身,深深行礼,“家妹婚事已定,有许多俗物需要操持,家父两日前已经离京回隆洲。”
  其他几家都骂了一声“滑头”,这沈家真如传闻中一样,一有不对遛得跟兔子一样快。
  郑信看到展阀也只有展仲一人,想了想,什么也没有说,转向舒家,皱了皱眉,问道,“舒老太公病逝,孤亦十分哀思。需知房需柱,树需杆,家中怎能无主事之人,舒氏是百年门阀,更不可久悬家主之位。”
  这话的意思显然在说,怎么舒家就派了两个黄毛丫头来。
  舒仪起身道:“殿下,舒家有家主。”
  郑信诧异:“是谁?为何不来宫宴?”
  “我。”舒仪声音清脆地回答。
  郑信愕然,在座人等都是一脸吃惊。之前一直流传舒老宠爱孙辈排行老七的姑娘,要立为家主。但这传了许多年,也只是传言而已。怎么就能成真呢,且不说外间流传她身无长物,不学无术,就说年纪也实在太小。和其他门阀的家主站在一起,画面太美……其他门阀都不愿再想下去。
  简直是胡闹,郑信险些骂出口,脸色微僵,“舒家其他人没有意见?”
  这话说的太过直接,分明不相信舒仪的话。
  舒仪也不恼,反而笑了笑,气定神闲,“正如殿下为储君是陛下金口玉言钦点一样,我的家主之位也是祖父生前亲口允诺,继承是顺理成章的事,其他人有意见又能如何。”
  郑信真是没想到她还能扯到自己头上来,就好像她的家主和自己的皇位直接挂上了关系,要是自己否认她,就如同否认了自己。
  郑信嘴角抽了抽,“舒老太公真是独具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