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100节
  世子眨眼,浑然不怕的模样,跑到舒仪身边,问:“他是谁?”
  舒仪牵着他走到尉戈面前,“殿下,这就是德王世子。”
  三岁孩子抬起头,双眸明亮,大声道:“我叫郑棣。”
  还有些稚气的声音响彻营帐,众人侧目,心中不免将他与寻常民间三岁孩子做比较,不约而同想道,出身天家果然有些非凡气象。
  尉戈也微笑点头,却在这一个照面间对这个胆大的孩子生出一丝不喜。
  世子仍目不转睛看着他。
  尉戈道:“我是昆州王,杜若晋。”
  世子笑出声,“你不姓郑?”
  众人露出诧异的神色。
  尉戈神色坦然,弯下身体摸了摸他的头,“当然不是所有王都姓郑。”
  孩子到底太小,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笑的欢畅就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尉戈不再与孩子纠缠,抬眸去看舒仪,口气轻软,“你瘦了。”
  舒仪敛衽行礼,“幸而没有辜负殿下信任。”
  尉戈伸手欲扶,不知想到什么,又缩回去,道:“无需多礼,先去休息吧。”
  舒仪几日没有好好休息,眉间全是疲态,牵起世子的手,告辞离去,在走出营帐前,她目光扫过营中诸人,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舒仪道,“殿下小心,前方还有危机。”
  随军幕僚此前正为此争论,袁州军到底敢不敢真的动手。
  舒仪却一口断定袁州军动手的意向。
  袁恪咳嗽一声,说道:“殿下携军到此,不是前几日姑娘几个人在山野,只需向袁州军表明态度,就是安阳郡王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出击吧。”
  舒仪抿嘴一笑,“以常人心态去预测他的举动,注定会失败。他的大胆,远超你的预想。做再坏的打算都不为过。”
  袁恪见她态度温和,摇头反驳道,“再大胆也要顾及名声,难道他还能公然行凶,如何向世人交代。”
  “如果殿下输了,世人怎会知道其中的真相,”舒仪道,“也许他们听到的故事,是殿下掳劫世子欲携天子令诸侯,被钜州军拦截伏法。”
  诸幕僚听的目瞪口呆,但仍觉得太过荒谬。
  舒仪没有多说,离帐而去。
  袁恪对尉戈进言,“殿下,还是先遣人前去与袁州军交涉。”
  是个稳重折中的法子,尉戈同意。
  使者去的快来的快,带回的消息很不容乐观,杨瑞根本没有让他进帐,也不听任何关于世子的话题,甚至有士兵直接呵斥他,“昆州王带兵入京,是要反吗?”
  尉戈面色骤然变得难看——果然应该做最坏的打算。
  他突然明白舒仪刚才未尽之言,活着的世子,手中的密旨,都要他带着进入京城才能成为现实,如果在这里就被掩盖,那也不过就是一杯黄土。
  帐中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派出斥候打探,前方袁州还在源源不断增兵,至少有三万之数,六倍于己,原本距离很近的苍龙旗不得不暂退十里避其锋芒。
  舒仪梳洗小憩片随军倒撤,天边第一抹晨曦挥洒大地之时,她走出营帐,正好看见站在军营最前方的尉戈,他身着甲冑,背脊挺直,气势凌然,除了亲卫没有士兵敢靠近。
  似乎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尉戈回过头,看见她面容柔和不少,道:“还是你猜的准。他果然要动手。”
  舒仪问道:“殿下做如何打算?”
  尉戈道:“除了入京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舒仪朝他刚才远望的方向看去,正是皇城。
  “伤病不起的德王用一纸诏书就让我去搏命,打的好算盘。”尉戈苦笑,“明知如此,我也不得不照着他的心意行事。”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啊,位于这个国家之巅的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种力量,有时决定生死,有时发起征战。”舒仪道,“殿下如今,不也正朝着这样的位置努力着吗?”
  被她一语道破心境,尉戈也不觉得尴尬,摸了摸鼻子道,“可现在形势太过危险,我进退两难。”
  舒仪看了他一眼,两人分别已经有一年未见,他的眉心添了一道浅浅的纹路,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上位者的威严。
  “昆州地势开阔易攻难守,无法自立。殿下不可能带着世子回昆州,谁会放任你带着皇储到处跑呢?攻破袁州军的防线,进入京畿,带着世子到祁王面前哭泣,这是你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唯一的生路。”
  “宗室已经放弃德王,祁王也支持安阳郡王。”尉戈道,“我很担心。”
  舒仪看着旭日东升,缓缓道:“祈王的心思是郑氏的江山稳固。德王被宗室放弃是因为他已将死,世子则不同。世子是英宗仅存的血脉,若是同室操戈导致血脉断绝,郑氏宗族内部自乱,如何来延续社稷传承。后代郑氏子孙有样学样,国家岂不是大乱。看到世子祈王自然就会明白。京城经历明、德两王之乱,皇城焚毁一半,再经不起波折,为了江山安定,祈王会选择一个儿皇帝,来平衡安阳郡王和你还有门阀之间的权势。”
  尉戈闻言沉吟不语,片刻之后长出一口气道:“那就战吧。”
  第168章
  尉戈的态度很快就被钜州军察觉。
  杨瑞坐在军营中,看着帐外来往为即将来到的战事做准备的士兵,陷入沉思。
  昆州苍龙旗是天下闻名的劲旅,与京畿朱雀旗、钜州白虎旗、东都玄武旗并称天下四精兵。在前一任昆州老王爷的手中,这只精兵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大将蔺涛与曾经的朱雀旗统领萧铭、东宫卫率杜岩都是同辈名将。
  幸好此次带兵的并不是蔺涛——杨瑞有些庆幸,又有些遗憾。
  他在军中历练时就跟在杜岩的身后,看着他怎样练兵怎样排列布阵,将从未经历沙场征战的袁州子弟训练成令行禁止的兵卒。跟随的时间越长,他的内心越是钦佩这名老将。
  杜岩如此,那位统领朱雀旗最后战死在京畿的萧铭也让人惊叹。那么与他们同样齐名的昆州蔺涛,想必也有其过人之处。
  与喜好读书的杨臣不同,杨瑞自幼就喜欢舞枪弄棒,心中最向往的也是铁甲铮铮得胜归朝的将军人物。每次听到他们的故事,胸膛里都像流淌着一股热流。
  仿佛与生俱来就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要成为那样的人。
  当他有机会掌兵的时候,那些在他记忆里灿若星辰的名将们已经渐渐老迈。
  也许,已经到了一个新的时代。
  杨瑞擦拭剑锋,温柔仔细的动作如同抚慰情人。
  杨臣趁夜来到军营,进帐时看见的就是杨瑞心无旁骛醉心擦剑的模样。
  站在营帐门口看了半晌,杨臣笑道:“旁人说你武功高强天生是领兵打仗的好苗子,我看都是虚言,我来了那么长时间也没发觉。”
  杨瑞抬头露齿笑道:“若是没有认出你的脚步声,在你靠近营帐的时候,就已经倒在我的剑下了,哥哥。”
  杨臣也笑笑,步入营帐内坐定,问道:“可有把握?”
  杨瑞道:“过去的十多年里我只做了两件事,练武习兵,无论来者是谁,我都将以剑来证明我过去的岁月没有耗费。”
  “千万小心,用功十年的人不仅仅是你,”杨臣道,“苍龙旗领兵的人是舒轩。和你的经历很像,他跟着蔺涛学习兵法。”
  杨瑞放下手中被擦的锃亮的剑,坐姿笔挺,纹丝不动,“和我像的不仅这些,他也是家中幼子,同样沉寂十多年不为人知,这样的敌手真是有趣。”
  “打仗可不是游戏,谈何有趣。”
  “若是像你一样,每一件事都预想到极致,还能体会什么乐趣。行军作战最可贵的地方,就是胜负难料,预先知道结果的,那不是征战,是算计啊。”
  杨臣闻言笑着摇头,刚想辩驳,看着杨瑞耿直坚定的目光,他忽然明白,两兄弟自幼性情不同,他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因为他们眼中的世界是如此不同。
  “别的话我不多说了,但是有一桩你记在心上,世上没有不败的将军,活下来,是一个将领最大的成就。”
  杨瑞正是一身锐气欲建功业的时候,如何能认同这样言论,他笑了笑,道:“先别担心我了,去后面看看吧,有人在等你。”
  杨臣微惊,他趁夜出京,只带着几个护卫,并无他人知晓。
  杨瑞朝后努努嘴,意态悠闲。
  杨臣已心中有数,掸了一下衣袍,越过杨瑞,掀起帷幔。
  安阳郡王坐在营帐内侧,手上捧着一卷书,桌上有一碗香茗,幽淡的茶香中混着一脉脉的苦涩。
  “郡王。”他恭敬行礼。
  郑穆放下书,客气地让他落座。
  杨臣无端有些紧张,猜测他是何时离开京城,比自己更早来到军营。目光扫到被他放到一旁的书册,页面卷边发黄,似乎时常被人拿在手中。
  “什么书让郡王如此入迷。”他不知不觉道出心中疑问。
  “英宗在潜邸的起居注抄本。”
  杨臣大为震惊,脸上便露出些痕迹。
  郑穆看透他的心思,温和笑道:“就算是敌人,也有可取之处。英宗兄弟七人,不乏聪明者也不乏骁勇者,最终却由英宗登上大宝,其中值得学习的地方有很多。”
  杨臣的祖父是三代老臣,朝中发生的事少有不知,他评论道:“英宗年轻时善隐忍,多年来专心读书,养养花草,其他皇子都小瞧他,背后称他‘花农’,谁知各皇子争得你死我活,却最终便宜了他。”
  “种花养草是掩饰,暂避锋芒才是真,”郑穆手指在书页上拂过,“这里记着一个小故事,他府上有一株难得一见的牡丹,虫蛀将死,交给能干的花匠照料。时隔一年,那盆珍贵的牡丹盛(为啥这也是禁词)开,英宗命人折下,花匠跪地苦苦哀求,说此花难得一见,照料不易。英宗笑着说,你将它起死回生辛苦照料一年,难道心中就以为这是你的花,忘记了它真正的主人?你纵然付出所有心血,对我来说,也不过只是一盆花啊。”
  “英宗看似谦和无争,实则内心专横霸道。”杨臣接了一句,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闭嘴,良久,唇角才勾勒出一抹苦笑,“郡王借喻指点,小臣受教。”
  郑穆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郡王洞若观火,小臣越俎代庖,实在是多此一举。”
  郑穆口气极淡,仿佛遗憾,“在你心中居然认为我是一个容易色令智庸的人。”
  杨臣正襟危坐,听到这句忍不住辩驳,“在我心中,喜好美色倒不是什么大事,郡王,我担心的是情。”
  郑穆皱眉,“呵”的低笑一声,有些嘲弄的意思,“情?”
  杨臣在他的目光里梭巡,想找到一些不同的东西,“不知所起,润物无声,以为自己已经抛弃,稍有松懈就会出现,这才是情啊。”
  郑穆笑了笑,“在走到那一步之前,我都不会松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杨臣垂眸不语。
  “比情更可怕的,是猜疑不知何时产生,不知何时就会变成沟壑,我不想变得和英宗那样多疑。”郑穆缓声道。
  “小臣明白了。”杨臣道。
  第169章
  天顺二年秋,昆州王杜若晋携兵五千北上,遇袁州大军阻拦,两方相持不下,战事一触即发。
  天色露白,清晨的寒风穿过山野,肃清薄雾,随之而来的飞尘令大地微震。
  杨瑞猛然惊醒抓住枕边的长剑。
  军营中响起号角。
  袁州兵马在最短的时间起营列阵。斥候此时飞马回报,昆州苍龙旗已经拔营而起,正面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