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难收
  宋仲行其实记得很清楚
  她还小的时候,总是跟在他身后,像个影子。那个家里乱糟糟的,吵闹,可每次见到他,她都乖乖地喊一声:“叔叔好。”别的小姑娘这个年纪应该闹、应该撒娇,她倒是总是缩在角落,悄悄地看人,悄悄地笑。
  那时候,他心里总是软的,他教她读书,背诗,像个她一直在心里奢望的父亲样子,一点点照顾她长大。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脚步越走越高,离她也越来越远。
  她在长大。
  某种不该有的种子在发芽,种在她的心里,开始缠绕。
  他察觉到了。
  所以他划出界限,那界限像尺子,清晰、冷硬。
  他以为,保持距离就是保护。
  于是,他开始冷淡,开始疏远。见面时不再温声细语,只留下几句寡淡的关心。
  可她还是傻傻地站在他面前,湿漉漉的眼睛,带着希冀的光,乖巧又怯懦。
  她会在书房门口探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叔叔,您忙完了吗?”
  他抬眼,看见她抱着本作业,神情犹豫,就像怕自己打扰了他。
  他那时还分得清对错。
  他告诉自己:这是依赖。是父女之间的错觉。
  她只是个孩子。
  然而,正是这份回避,让简振东嗅到了机会。
  宋仲行不要的,他就敢拿去用。
  那晚,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像太闷热的雨。
  她醒来时,天色灰白,像黎明前的雾。
  她看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雀跃地笑了,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他那段时间有意疏远她。他们很久没见了。
  宋仲行一瞬间,竟有点恍惚,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那不是依赖,那是她还在相信。
  相信他的仁慈。
  他的心底浮起一种说不清的疼,不是心疼,是某种更深的、带着自我厌恶的酸意。
  与此同时,他也在心底某个幽暗的角落,听见自己的一声低叹:“终于回来了。”
  “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醒来的沙哑。
  宋仲行他沉默了两秒,缓缓地开口:“昨晚喝了点酒,过敏。”
  她眨了眨眼,声音也软下去:“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他“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敲了敲床沿:
  “你这几天别出门,好好休息。”
  “我让医生再来看一趟。”
  她点点头,似懂非懂:“给您添麻烦了。”
  “傻话。”
  房间安静下来。
  只有点滴偶尔滴落的声音。
  他抬眼,看向窗外。
  天光正亮。
  终于,雨天结束,空气中多了一丝凉意,那是另一个季节的讯号。
  那是简随安最期待的季节。
  可惜,命运总是挑在人最软的时候出手。
  那晚宋仲行回来。
  屋里安静得异常。
  她不在。
  他是下午在办公室知道的情况,家里打来电话。
  他心里第一个念头,不是“她危险”,而是“她终于知道了。”
  这一刻,他的直觉比理智还要快。
  因为他很清楚,简随安不是那种无缘无故逃的人。她是温顺的、怕麻烦的,只有被逼到绝境,她才会跑。
  他让人“看着点路口””“别跟太紧”。
  去了卧室,窗户还是开的。
  他坐下,点了烟。
  火光在指间一闪而灭,烟雾慢慢上升。
  窗帘被风吹动,发出猎猎的声音。
  他看着那扇开着的窗,眼神沉得像一潭死水。
  他心里是乱的,却又极度冷静。
  他知道她跑了,也知道她跑不远。
  她那双鞋都还在玄关。
  她身上单薄,一件衬衣,一条裙子。
  她一定会冷。
  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
  他想起她那副表情——惊慌、委屈,又倔强。
  其实他不是担心。
  他只是……烦躁。
  烦她不信任。
  烦她不懂事。
  更烦心底那股几乎是心疼的、令人作呕的柔软。
  时间再过去半个小时。
  他起身,走去关窗。
  风一下子被关在外面。
  一切都安静下来。屋里恢复温度。
  “安安”。
  他轻声叫了一下。
  没人应答。
  他在等。
  正如命运一样,不说话,不解释,也不辩白。
  既不是慈悲,也不是恶意。
  它只是——在等待。
  等那一刻,所有的“如果”“不该”“也许”都沉默。
  门被轻轻推开。
  光落在地板上,先照出一双脚,再照出她的人影。
  简随安冻得发抖,头发散乱,眼圈发红。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宋仲行抬起头。
  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在确认什么……她确实回来了。
  他放下烟,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回来就好。”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免。
  她站在那里,眼泪滑下来,一瞬间就哭得喘不过气。
  宋仲行终于站起身。
  他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外套的温度还在。他微微俯身,手掌顺势抚到她的后颈。
  她在他怀里哭。
  肩膀一抽一抽,像是要把心都哭碎。
  可他没哄。
  他只是抱着她。
  灯光落在她的头发上,柔得像一团雾。
  她的发尾还是冷的。
  他抬手,慢慢抚过去。
  其实他不生气。
  她能跑,去闹,也算有点骨气——只是她还不懂,外面那么冷,她能去哪里。
  他低声叹气,把她抱得更紧。
  她的哭声一点点小了。呼吸轻软,贴在他胸口。
  他想,她大概又要睡着了。
  她总是这样,哭完就睡。
  小孩一样。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很柔和。
  那一刻,世界终于静下来,像一场漫长的等待有了答案。
  ——她出生之前,他就已经走在那条通往她的路上。
  然后,他们相遇。
  那晚的空气太静,静得连她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抬起头的时候,眼睛是湿的,像雾。她的发丝缠在他指间,细得像一根红绳。
  她以为他在可怜她。她以为这是一场被怜悯的拥抱,是温情的补偿,是他心软的错误。
  但他知道,是他在剥夺她。
  她的气息太近,太熟,那是他亲手养大的气息。
  他低头去吻她。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她几乎要哭出来。
  时间仿佛停住了。
  她呼吸一进一出,她每靠近一次,他就记起她更多一点。
  她小时候喊他“叔叔”,
  她穿校服的样子,
  她那次哭着说“我不要回家”……
  原来,每一刻都在往这一步走。
  “芒者,草端也;种者,稼种也”。
  有芒者可收,有种者可耕。
  那夜过后,一切像是落了籽。
  一粒落入命运的种子。
  最终长出的,是血色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