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每位患者的就诊时间有限,余寻确实无能为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一边打字开药方一边低声问他:“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周敛扯了扯口罩带子,余寻误以为他要将口罩摘下来,心里猝然漏跳一拍,慌忙避开视线,打字的手指僵在按键上,压出一长串溢出屏幕的‘哈’字。
  好在周敛只是调了下口罩的位置,随后垂下手平淡地说:“没有了。”
  余寻已经确定此周敛就是彼周敛,但眼下是工作时间,周敛也没认出自己,外加自己曾经表白被拒和现在得知人家隐疾,他真想不出两人要是互相认出来了得多尴尬。
  于是他装作遗忘,如常将打印出来的缴费单递过去,例行交代:“先去二楼大厅缴费,再去一楼中药房取药。”
  周敛放下袖子接过,站起来自上而下盯着他,停顿了两秒,才说:“谢谢医生...还是大夫?”
  他的声音听起来一本正经,余寻又看不清他的表情,猜想他大概是真的疑惑,难得从紧张之余生出一点儿笑意,在口罩下扬起嘴角回答他:“现在基本都是叫医生。”
  于是周敛又说了一遍:“那谢谢医生。”
  “不客气。”余寻目视着他转身朝门口走去,那点笑意已不知不觉换成了僵硬的职业微笑。
  直到那道略显萧索的身影彻底被门板阻隔在外,余寻才卸力靠到椅背上。
  银白色的鼠标上面湿湿滑滑的,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汗。
  寿星老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没错,但这样的生日礼物,是不是有点创意过头了?
  留给余寻平复的时间并不多,他只闭目躺了几秒,便又端坐起来,用纸巾擦擦手心和鼠标,继续接诊下一位患者。
  一直忙到下午六点多,他才诊完最后一个患者,脱下白大褂从诊室出来。
  原本他们下午的上班时间是两点到五点,但公立医院的患者向来多,最近又流感肆虐,哪怕是相对轻松中医科,每个医生每天的号也基本没空过。
  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完二三十个病人,每个患者只能分配到几分钟的就诊时间,遇上对病情忧思过重的,余寻总忍不住跟他们多说几句,尽量问得详细,好让患者安心,因此加班是家常便饭。
  好在缴费窗和药房全天候有人值班,他慢些也不会影响到其他同事。
  大厅里的等候区还零星坐着几个人,说明有人比他还晚下班。
  余寻径直穿过候诊区,走到导诊台的时候发现导医小杨也还没走,她去年刚毕业,上岗还不到一年。
  两人经常这个点儿了还没走,光是每天打的招呼都够他们相熟了。
  余寻走到她身边时停下来隔着导医台跟她说话:“小杨,还不走?”
  “快了,在改一个导诊流程单。”杨幼琪仰起头对他笑了一下,周围基本没什么人了,所以她摘了口罩,诚挚的笑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被加班摧残到的样子。
  “王医生走了吗?”
  余寻问的是王焕璋,是他的前辈兼好友,两人认识七八年年了,他们科室目前只有王焕璋一个人知道余寻过的是农历生日,昨天跟他约好说如果两人下班时间差不多就一起去喝一杯。
  “走好一会儿了。”杨幼琪抬头告诉他后又快速低头看向手中的记录本。
  “那我也先走了。”余寻不再打扰她。
  “好,余医生拜拜。”
  印城的秋天来得比别处要早,步行道两旁的行道树开始渐渐变黄,其中一些长果子的已经会偶尔掉熟果砸人了。
  余寻的房子离医院不远,二十分钟左右的步程,他多数时候都是步行上下班,权当锻炼。
  回到家跟他爸妈通过电话,又一一答谢过给他贺生的亲朋好友,晚上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床上后,余寻才有心思静下来回想白天的那个小插曲。
  他十八岁高中毕业,今天二十九岁生日,算下来他跟周敛已经整整十一年不曾见过。
  十一年的光阴实在太长,长到一块石头都大概变了形。
  高中时代,除了两三个至今还有联系的同学和令人印象深刻的班主任以外,各科老师,班干部,同桌,给他递过情书的女孩......绝大多数连姓名都已经忘却。
  周敛是唯一的例外。
  毕竟是少男初恋。
  不过自己于他,应该早就“泯然众人矣”。
  因此余寻并没有将这次相遇放在心上,也不曾想过两人日后还会有交集。
  但那天晚上他久违地做了一个以前的梦,梦见高二开学第一天他上台做自我介绍。
  自从小学某一次他作文拿奖,毫无准备地被老师叫上讲台分享体会,由于畏惧那么多双盯着他的眼睛,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几句话后,再遇上拿奖,考年级第一,新生开学等情况,他都会很有预见性地提前写好草稿,并且熟背下来。
  那次转学也不例外,所以上台时他心里虽然有些紧张,面上的表情和声音却像极了自信开朗的三好学生。
  “大家好,我叫余寻,余光中先生的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寻......”
  他面带微笑地诵读着自认为无可挑剔的介绍词,但刚说完第一句话,坐在正中间的一个同学就像是听到了欠债人的声音一样,突然抬头掀起眼皮盯着他。
  少年面容冷峻,看过来的双眸里像盛着两颗刚铸好的琉璃弹珠。
  余寻眨了眨眼睛,脑中不由自主闪过假期读到的一句诗——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对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余寻修炼了多年的自我介绍本领突然倒退回小学水平,背好的介绍词也变成了杂乱无章的拼图碎片,他伸手扶了扶黑边眼镜,掐去几句,匆匆结束了自我介绍。
  第2章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余寻准时醒来,早睡早起让他神清气爽,压根不记得昨晚做过什么梦。
  当天是周六,他跟王焕璋一家三口约好中午一起出去吃饭。
  王焕璋的女儿王加加才三岁多,刚上幼儿园,余寻特意找了一家带室内儿童乐园的餐厅。
  加加性格偏内向,从她的满月酒开始,再到每一年的生日宴,余寻都没缺席过,但她最多也只是愿意安安静静地让余寻抱一会儿。
  侯餐期间,王焕璋哄了好几句,她才瓮声瓮气地跟余寻说了一句:“祝余叔叔昨天生日快乐。”
  几个人听了都忍俊不禁,王焕璋哈哈笑道:“昨天已经过了,余叔叔快不快乐都改变不了了。”
  加加坐在王焕璋怀里迷茫地眨眨眼,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模样。
  余寻脑中闪过一瞬昨天下午见到的那双乌沉沉的,似乎透着股浓浓疲倦的眼睛,以及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尴尬的问诊过程,违心地说:“不会,我收到了,余叔叔昨天很快乐。”
  他们排的号有些靠后,王焕璋带着加加去玩海洋球了,只剩余寻跟加加妈妈符宁坐在临窗的位置上聊天。
  符宁是本地一所公立大学的老师,两人聊了会儿加加,又相互交流了一下评职称方面的心得,进而聊到职场新人,然后符宁就顺带夸起了她一个同事兼学妹。
  说到对方高学历,性格开朗,责任感强等等时,余寻还频频点头表示赞赏。
  “而且她人也长得漂亮,个子还高,我们学院好几个未婚男老师来找我要她微信......”
  余寻喝茶的手一顿,已经猜到符宁准备说什么。
  “说起来你俩还挺般配的。”符宁说着上下打量了余寻一眼,突发奇想似的,“你想不想认识一下,有机会我把她叫出来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余寻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他娴熟地笑着婉拒:“最近要投一篇论文,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符宁知道做媒这事越迫切越容易让人排斥,她见余寻没有一口回绝死,也点到为止,另起了一个话题聊。
  第二天余寻又跟还有频繁联系的两个高中同学出去喝了场酒,他二十九岁的生日总算完美落幕。
  周一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余寻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准时醒来,给自己做了简便的营养早餐,怀着被烂熟果子砸到的忐忑心情穿过一排排黄绿交杂的参天大树,笑着跟路上碰见的同事们打过招呼,最后坐到诊桌前,准备开诊。
  只有一样例外。
  开诊前他特意把当天所有病患的名字都拉了一遍。
  不,两遍。
  一直拉了几天,都没看见周敛的名字,余寻吊在半空中的那口气才慢慢松了回去。
  除了这一件异于寻常的事之外,生日那天的小插曲并未给余寻的生活带来任何波澜,他依旧过着朝八晚六的规律生活。
  但是,他这口气松早了!
  两星期后一个寻常周五的下午,在他早已放松警惕,不再每天拉两遍患者名单的时候,周敛又挂了他的号。
  流感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大多数人不再戴口罩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