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明珠 第36节
  沈沅珠朝谢序川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大哥……
  谢序川甩了甩脑袋,这才发现沈沅珠身上穿着桃红色褙子,头盘妇人髻,鬓边插着一支绒花,此刻安静站在谢歧身边。
  被酒侵得略有些钝的脑子,忽然清明起来。
  “沅珠,沅珠!”
  尖锐嗓音刺入耳中,谢序川大步走来,伸手便要去拉扯她。
  沈沅珠侧身走到谢歧身后。
  眼看着她跑到谢歧身边,谢序川眼中赤红:“你嫁给了谢歧?什么时候?是昨日?是昨日与我一起大婚的?”
  豆大的泪一颗颗砸落在地,谢序川不可置信地看着屋中人。
  “所以你们全都知道是不是?
  “整个府里,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所有人都欺瞒我是不是?”
  谢序川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此时猩红着眼,狠戾地扫过屋内众人,状如困兽。
  他昨日宿在外间,心中却想了沈沅珠一整晚。
  他想了许多,甚至卑劣的想过,他和沅珠的婚事整个苏州府无人不知,如今二人退了婚,沅珠短期内、起码一年内不会谈婚论嫁。
  如此,他就有了机会。
  待江纨素一年后生下孩子,他寻个由头给纨素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他就可以去找沅珠了。
  那时候,应尽的责已经尽了,既对得起郁林,也对得起沅珠。
  若沅珠喜欢谢家产业,就给她,给他们的孩儿。
  可没人告诉他,沅珠跟他同一日成了婚,嫁的还是他的胞弟!
  谢序川睁着眼,心中喉中泛出一股苦涩。
  他来不及离开,竟是躬下身哇一声吐了满地的苦水。
  吐出后,谢序川哭着走向沈沅珠:“沅珠我们走,你跟我……不,我跟你走……”
  “序川。”
  裕金堂内,下人们齐齐噤声,江纨素面白如凝霜,不见些许血色。
  昨日是她大婚,她却听谢家下人嚼了一晚上舌根。
  无非都是些她婚前有孕,不知廉耻抢了沈沅珠姻缘等话。
  今日一早给院中下人派发喜钱时,又被说行事穷酸,不如沈沅珠大方。
  也正是这样,她才知道沈沅珠的嫁妆,整整搬了一整日。
  而她,只有几个勉强能看过眼的空箱。
  嫡母恨她抢了江乃祯的婚事,竟是装都不想装了,只给了得脸丫鬟出嫁时的嫁妆份利。
  想到出嫁那日,江乃祯倚在门边,满眼讥讽的笑,江纨素便觉面皮发烫。
  本以为嫁给谢序川后,她就不必再遭受这些白眼,未想谢序川丝毫不在意她的颜面,似乎能娶她已是恩赐……
  看着满屋人的视线在她和谢序川身上游移,江纨素强扯一抹笑:“序川,吉时到了,该给祖父祖母敬茶了。”
  “沅珠……”
  甩开江纨素的手,谢序川大步奔着沈沅珠而去。
  “夫君,护我。”
  似害怕一般缩在谢歧身后,沈沅珠将头埋在谢歧身后。
  谢序川的一声声呼唤,终是让她变了面色。
  但只一瞬,沈沅珠便恢复如常。
  夫君二字一出,谢序川立刻伸开手,不管不顾地去拉沈沅珠,却是被谢歧抬手挥开。
  谢歧身形颀长,又不比谢序川金贵,养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骄矜模样。
  他长手一捞,将人推出裕金堂。
  第72章
  看着谢序川死死瞪着自己,犹如斗兽一般的模样,谢歧忍不住笑出声来。
  太久了,他等这一日太久了。
  自有记忆以来,终于轮到他抢走谢序川的心爱之物,此等感受,说一句通体舒畅也不为过。
  “你为什么会娶沅珠?你难道不知她与我自幼定婚?”
  谢歧唇边扬起一抹笑:“定婚又如何?你不还是与江家女有了首尾?
  “在你同意与沈家退婚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这个结果,如今又装什么情深?”
  谢歧的话犹如钢针般刺穿谢序川的心,他疼得浑身一凛,却没能发出声音。
  或许是他与沈沅珠相识太久、二人也足够亲近,所以谢序川从来没想过失去沈沅珠。
  同意退婚,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失去沅珠的后果,而崔郁林已死,只留下一个遗孀和遗腹子。
  他自以为冷静,将三条人命与沅珠权衡,终觉自己行的是兄弟之义,圣人之仁。
  可看见沅珠站在谢歧身边,他还是悔了。
  谢序川声音喑哑:“谢歧,我知你这些年一直想要与我争,但沅珠不是可以弥补你内心不平的物件。
  “她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该成为你憎恶谢家,报复我的筹码。
  “我要带沅珠离开谢家,你想要的,你想争的,谢家的一切都给你……”
  “谢序川,你真是无耻。”
  未想谢序川能说出这些,谢歧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谢歧道:“我该说你天真,还是愚钝?你不会当真以为,世间万物皆存于你,可任由你随心所欲,全无障碍?
  “你想与人婚前有染,就不顾婚约在身。想退婚就退婚,如今悔了,又生出与弟媳私奔的心。
  “谢序川……”
  三两步走到他身前,谢歧弯腰凑到他耳边:“别做梦了。”
  他直起身,抬手在谢序川的肩头上轻轻一扫:“你放心,我会好好待沅珠,不会因她曾与我胞兄订过亲而嫌恶于她。
  “我二人会鸾凤和鸣,青山共赴,早日为谢家开枝散叶。
  “哦,对了……”
  谢歧眼中恶劣渐生,笑得残忍而恣意:“原来沈沅珠是那样粘人而娇怯的性子,她胆子小,容易受惊,总是缠着我夫君、夫君喊个不停……”
  见谢序川目眦欲裂,谢歧又道:“她往日与你一起时,也是这般吗?
  “哦,或许你也不知,毕竟她胆小,便是有婚约,也不敢与你走得太近。她不比大嫂胆大张扬,敢婚前就勾得你朝秦暮楚,痛快地与她退婚。”
  看着谢序川朝自己面门挥来的拳头,谢歧轻飘飘推开。
  这一刻,他眼中翻涌着愉悦,万分残忍地看着谢序川。
  有些事,他以为谢序川不懂的。
  但今日所见,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知道谢家待他苛刻,知道谢家视他如无物,更知道他于众星捧月时,还有人缩在阴沟内,独自舔舐遍体鳞伤的伤口。
  他与谢序川是同胞兄弟,但在谢家却天差地别。
  他们是孪生子,每一年谢序川的生辰谢家都会大操大办,但谢三娘和花南枝却从不让他出席。
  有一次,他趁着夜色偷溜进谢泊玉和花南枝的院子,亲眼看着花南枝将谢序川抱在怀中,一口一口喂他吃长寿面。
  谢泊玉也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个金铃红皮拨浪鼓,咚咚哄着谢序川。
  鼓声清脆,他们一家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却无一人注意踩在大石上,偷觑他们的人。
  欢快的笑、散着余韵的烛光,一脸慈爱的高堂,以及被百般呵护的孩童,一切一切都令他心生神往。
  谢歧还记得他艰难从石头上爬下,呆呆走进屋中。
  谢泊玉见了他一脸惊讶:“你怎么来了?”
  说完却又不甚自在的一笑。
  花南枝垂着眼,不声不响,好似未见到他一般。
  他一进门,屋中瞬时安静一瞬,清脆的鼓声停止,就连桌上烛光都冷了三分。
  看着桌上的长寿面,谢泊玉干干道:“这……没新的了,这一碗序川吃过。”
  谢歧眼巴巴望着他,不知在奢求什么。
  谢序川在花南枝怀里,咯咯道:“给弟弟吃序川吃过的。”
  谢歧闻言,心生希冀,忍着羞涩往花南枝的方向走了两步。
  他那时年幼,下人常将谢序川吃剩的东西丢给他,是以他不知有何不对。
  他只是想,想在自己生辰这日,也让娘亲抱着他,喂他一口长寿面。
  谁知花南枝听见谢序川的话,抬手将掌心覆在面碗之上,垂眸无动于衷。
  “一碗面而已……”
  谢泊玉低低呢喃,花南枝道:“这是寿面,难不成你还想让他,分一半序川的寿数?”
  一声叹息,谢泊玉一如往后许多年一样置身事外,转头离去。
  看他呆呆杵在原地,花南枝道:“带二少爷去厨房,找碗面。”
  下人带他去了厨房,刚进门,就听那婆子道:“方才剩的面还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