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虞晚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底了然。“知晓了,你下去吧。”
  “是,是,小人告退。”戏班主如获大赦,走时双腿都打着摆子。
  书房恢复寂静,虞晚拿起木偶在手心里把玩着。
  “淫词艳曲?”她低声自言自语着,朝偏殿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想,果真如此,苏子衿这些时日的乖巧都是装出来的。
  到底是本性难移,这才多久,便要露馅了。
  那便让她看看,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门口处,夏蝉端着药汤走进来:“公主,该服药了。”
  “好。”
  夏蝉边服侍虞晚喝药,边汇报着各项事务:“您生辰宴的一应事宜,奴婢都已安排妥当。”
  ……
  “苏公子差人回了一趟金玉班,取来了一个戏箱,需两个小厮才抬动,想来是装满了行头。”
  ……
  虞晚静默地饮尽药汁,直到夏蝉最后一句话落定,她方拭了拭嘴角,不疾不徐道:
  “随我去偏殿走一趟,不必惊动他人。”
  第19章
  虞晚起身便走,夏蝉一惊,从桃木架上扯下狐裘匆匆追上。
  “公主,天冷。”她两步并作一步,将衣服披在虞晚肩头。
  虞晚拢紧外衣,抬脚迈出门槛,冷风迎面而来。
  夏蝉走在一侧,紧紧搀扶着。
  两人穿过蜿蜒的回廊,风带动满府的梧桐发出沙沙声响,金黄的树叶被吹落一地。
  有树叶顺着风,打着卷贴上虞晚的衣帽毛边,牢牢吸附住。
  她抬手拂过那掌状树叶,捏在了手心里。
  脚步在风声下,几近无声。
  愈近偏殿那扇虚掩的门,声音便愈发清晰,像是衣袖翻飞的动静。
  虞晚止住脚步,借着半掩的门挡住身形,透过门缝朝院内望去。
  院内梧桐树下,青石桌旁。
  苏子衿一身炽红练功服,颈处盘扣严整,紧贴的绸料勾出清瘦的轮廓。
  绛色系带狠狠勒住细腰,仿佛一折即断,又韧得惊人。
  他墨发未绾,尽数披散在腰际,衬得那张脸越发显目。
  下一刻,苏子衿在原地下了腰,长发尽泄在空中,随风轻晃。
  他殷红唇瓣微张,似要咬住什么一般。
  那腰肢软到了极致,从动作到身姿都透出股无形勾人的媚意。
  虞晚轻蹙起眉,面色冷了几分。
  她原还在想是怎样的一出戏,能得怀瑜班班主那般评价。
  如今看来,确是不堪入目。
  看苏子衿动作熟练,想来也不是头回做。
  这般戏码,怎好让众人当着面看?
  或者说,他早就在外面不知这样演过多少回了。
  虞晚眉头越发紧,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风裹着落叶在脚边打了个旋,带起衣角,刮过地面,引得那股子怒意越发活泛起来。
  虞晚还未从那抹刺眼的红与媚中回神,院中的人气场已经全然不同。
  苏子衿忽地收了柔态,脊背挺直,端端正正立在原地,哪还有先前半分媚俗的模样。
  虞晚手指微动,带动手中的枯叶,边缘的锯齿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怎得还不来,莫不是……又被哪个妹妹缠住了脚?”苏子衿做出个甩水袖的动作,声音掐细,似娇似诱,隐隐含着数不清道不明的一丝怨。
  这句唱罢,他手指抵上脖间,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把这句又重唱了遍。
  调还是那个调,却不再是之前的味儿,更多几分挥不去的悲意和孤寂,失落也更浓几成。
  不自觉中,虞晚的手无意识地捏紧,那本就缺乏水分的枯叶,脆生生裂成无数碎屑。
  她敛眸不愿再看,心中的烦躁未散,反倒有火上浇油、愈演愈烈的趋势。
  虞晚后撤一步,带着也在走神的夏蝉也跟着踉跄一步。
  好在夏蝉反应极快,迅速扶稳,无声张唇做着口型:公主,是要回去吗?
  虞晚点头,眉头仍皱着,手借力搭着夏蝉的臂弯转身。
  转身之际,院内又有声音传来。
  这次不是唱戏的戏腔,也不是练动作的声响,而是低低的自语。
  “海棠红太艳。”
  低语声落下,迟迟未接第二句,像停顿着在思考什么。
  “鸦青色太沉。”
  “唯有这茜色,才配得上贵妃微醺时……心里头烧着的那点子不甘心。”
  虞晚脚步顿住,骤然回头朝院中看去。
  透过门缝,她看见苏子衿在石桌上摆了排发钗。
  发饰甚至不成套,粗糙程度可见一斑。
  他却挑得认真,眉目间都透出些柔和。
  虞晚突然意识到,他思考的细节,都是在揣摩角色的心理。
  这戏艳俗,虽她未曾听过,也不知讲的究竟是个什么故事。
  但凭戏班主的定言,她也能猜到几分。
  想来唱的过程中,定是充斥着大量情.色的唱词与动作。
  无非是满足台下看客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罢了。
  这样的戏,这样的角色,有什么好揣摩的?
  可他非但认真琢磨了,还在那本就不成套的发饰中挑来挑去。
  虞晚手按在门上,终是推了一把。
  沉重的梧桐木门带动时,发出沉沉的一声闷响,惊得院中的苏子衿猛地回过神,握在手中的发钗险些滑落。
  他专注的眼神骤然收住,循着声音转头望过来。
  “公、公主?”
  虞晚走进院中,来到石桌前,垂眸在那些粗糙的丝花上一一扫过。
  “您怎么来了?这天寒,若有何事,您传唤一声便是……”苏子衿慌忙将手里的发钗放回桌上,耳尖悄悄泛起红意,显得有些局促。
  虞晚没漏过他被染料染红的手指尖,语气复杂难辨:“你要在我的生辰……”
  她语气稍作停顿,吸了口气才道:“唱这等怨妇的酸词?”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热意。
  虞晚看着他耳尖的粉意慢慢消褪,面色也白了些,那双手又藏进了袖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嗯?”久久没等到回复,她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他面上的所有表情。
  “不是的……”苏子衿垂下的双眸慢慢睁开,直视着她。
  那双乌黑的瞳清透,虞晚甚至能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问道:“那是什么?”
  苏子衿声音轻柔,却含着反驳的意味:“戏文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他不再躲避她的视线,一字一句道:“贵妃也是人。”
  “她等的不是圣驾,等的是一颗心。”
  “她醉的,也不是酒。”
  四目相对中,虞晚有些恍然,他的话语清晰传入耳中:“她醉的,是这泼天的富贵也填不满的……孤单。”
  话音落下,眩晕袭来,她的身形猛地晃了晃。
  夏蝉快速扶住虞晚,声音猛然带上一丝尖锐与警告:“苏公子!慎言!”
  苏子衿原本清亮的眼眸暗了暗,眼底还带着几分未散的认真。
  但他没再多说一个字,既没辩解,也没畏缩。
  虞晚摇摇头,抓着夏蝉手臂的掌心下意识收紧,很快又松了力道,没往别处碰,转而死死攥住她的衣袖。
  夏蝉紧抿住唇,不再多言。
  “饶是你如此说,也改变不了这出戏的本质。”
  虞晚语气重了几分,她上前逼近一步,字字诛心:“这戏,从头到尾就是裹着戏文皮的淫词艳曲,难道不是吗?”
  “而你,要在本宫的生辰当日,唱这首曲?”
  苏子衿没退,他缓缓跪下,膝盖处的衣料瞬间被灰盖上一层。
  他垂下眼睫,轻声说道:“是,您说的对。”
  “世人眼中,或许确如您所说的这般。”
  “可是世人看到的,就是对的吗?”
  他膝行半步,仰头看着虞晚:“便是冥府判官,就敢保证自己手下无一例冤案吗?”
  “若是千百年后,世道变了……”
  “这出戏会在真正的戏台上,而台下坐着的看客,看到的不是淫邪,而是一个可怜人……”
  他眼尾有些泛红:“公主,到那时,您说这戏……又算什么呢?”
  虞晚手指收紧,指尖都泛着不健康的白。
  她目光锁定苏子衿,好似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是苏子衿入公主府以来,第一次敢反驳她。
  可他的话语,却让她有些恍惚。
  是了,世人眼中看到的就是对的吗?
  她身在这勾心斗角的局中,难道还看的不够清楚吗?
  这京城一派平和,这皇宫富丽堂皇。
  可底下,却埋着她最亲近之人的骨血。
  还有更多更多,深不见底的陌生尸肉。
  虞晚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也轻轻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