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但至少,还剩一个裴瑾。
  可若连他都不在了……
  窄道内无光,爬行的声音如蛇在暗处卷过草丛,窸窸窣窣的,还伴着压抑的咳声。
  直到转过一个弯,隐约能摸到一个薄薄的璧被砸开的洞,满地是尖锐的砖石碎片。
  虞晚没有犹豫,穿过璧洞。
  狭小的空间骤然变大,不再逼仄到难以忍受,却幽深阴暗,仅能靠远处一盏微弱的烛火照明。
  “公主殿下?”驻守在此地的暗卫一惊,护着蜡烛上前,“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虞晚一身衣裳沾满泥,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她只是拍去一手脏污,在身上随意擦了擦,纵然是这个看似粗鲁的动作,也自带一股天然的养尊处优的优雅。
  “棺材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此时,苏子衿也从通道中出来,身上满是脏污,唯有紧紧护在怀中的斗篷相对干净,只沾染上些许不明显的泥泞。
  他喘了口气,快步上前,将斗篷披在虞晚肩上。
  斗篷带着花皂香的温暖,驱散了周遭腐烂的气味。
  虞晚拢紧斗篷,未曾看苏子衿一眼,跟上了暗卫的脚步。
  “公主殿下,便在这里。”暗卫将手中的蜡烛调整角度,直到能完整照亮棺木后便不再动。
  墓陵中,比起常见的墓陵摆满了殉葬品,这里更加空旷,正中只孤零零摆放了一口棺材。
  不似墓陵,更像是一座……死坟。
  那一座棺木出现在视线中时,虞晚用力地掐住自己的虎口,才能勉强稳住突然开始发软的双脚。
  她一步一步走近,首先闯入视线的,是散落一地的乌黑铁钉,每根都粗得一手都无法握住,杂乱地混在一地的明黄色的道符之上。虞晚的脚步微顿,一股寒意和怒火从脚底蓦然升起。
  那股怒意带着能焚尽一切的灼热,炙烤着胸腔的每一寸。
  虞晚呼吸急促几分,硬生生地压住那前所未有的,想撕烂全世界的冲动。
  里面躺着的……
  一定……
  不是她的阿瑾。
  她的阿瑾是温润如玉的小呆子,说话从来都是温吞又轻声细语,她稍逗弄一下就会红了脸庞,即便自己还在生着闷气,也会第一时间来哄她。
  她那么好的阿瑾,绝不该沦落至……如此境地。
  四十九根乌铁制成的钉,和这满地的镇压的道符,哪怕是那十恶不赦之人……都不至于如此。
  虞晚脚步没停,拖着如有千万斤重的双脚,又上前一步。
  烛光之下,棺内,一抹雪青色跃然出现,布料处处带着被火撩过的焦黄。
  衣物之下,包裹着一具小小的白骨。
  那抹颜色出现的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开始胡乱蹿。
  像极了皇城丧钟敲响时的感受,大脑嗡声作响。
  虞晚僵在原地,四肢却不受控地迈了一步,走到棺边,距离更近了,她看得更清楚了。
  那具小小的白骨裹在衣袍中,心口处倒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在失去血肉的胸腔里歪斜着。
  她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点雪青色。
  “阿瑾,你为何总穿这雪青色,怪冷清的。”
  “因为阿晚最喜欢雪了。”那时,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分享小秘密的语气:“我许了愿,天天穿着它,老天爷看见了,就会以为冬天一直还没走。”
  “这样……你就总能找到我打雪仗了。”
  裴瑾稚嫩带笑的声音犹在耳畔。
  虞晚身形凝滞,她紧紧盯着那具白骨,呼吸放得极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殿下……”直到苏子衿出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平静。
  虞晚歪着头朝苏子衿看去。
  “嗯。”她声线极稳,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轻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笑。
  “京中,”她像断弦的琴,一个音律一个音律地往外蹦,“信这些的,当数……”
  “裴、承、砚。”
  有一滴泪从她的眼眶落下,无声地划过空中。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崩溃尖叫,仿佛被战火焚烧过后,只余一片死寂。
  这一派的平静反而比直接爆发来得更恐怖,苏子衿心间猛然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又上前一步。
  “殿下……”他不知该说什么来劝慰她,此时语气显得无比苍白又无力。
  他只能再靠近她一点,证明自己还在。
  苏子衿的目光落回棺内那具小小的白骨上,那衣物的雪青色,与虞晚平日只穿的颜色,如出一辙。
  原来她只穿雪青色,也是因为裴瑾。
  就在要收回视线的瞬间,大脑嗡的一声,如同被钟声震得一片空白。
  眩晕迅速传来,他忍不住踉跄一步,心口细细密密地疼痛起来。
  但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即逝,快得苏子衿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苏子衿。”虞晚忽然出声,虚浮着脚步一步步走过来,将他一把抱进了怀中。
  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怀抱让苏子衿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她……这是什么意思……在这墓陵?在裴瑾身边?
  “你看,”虞晚的嘴唇贴近他的耳廓,用一种温柔到残忍的声线,呢喃道:“这不会是他,对不对?”
  不等苏子衿回答,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他的眉眼。
  那柔软的指腹拂过眉骨时,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所以……”她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重新聚焦时,只剩一种疯狂的执拗:“你必须是。”
  那股幽香无孔不入,仿佛化作华丽的囚笼,将苏子衿紧紧包裹在内。
  她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一股子疯意,却激发起了他心中一股病态的渴望。
  他几乎是顺从地任由虞晚抱着,甚至下意识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他应该感到悲哀,或是屈辱的,因为从这一刻起,他被彻底当做了裴瑾的替身。
  就在棺中那人的尸身旁边。
  但,至少在此刻,她抓住的人……是他。
  可是心口毫无征兆地被一股尖锐刺透,仿佛有无数寒风滚滚而入。
  冷意顺着胸腔抵达了四肢百骸,他几乎要用尽所有的气力去控制,才能勉强压抑住身体的颤抖。
  为什么……会痛?
  为什么……会这么冷?
  这明明是他一直渴望的,她在用温柔的语气与他说话,她在看他……
  不是吗?
  他侧头看着她那双盈满疯狂和执拗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苏子衿。
  他几乎放弃般,用一种近乎破碎的顺从姿态,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
  然后,苏子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哑的、认命的、顺服的。
  “是,殿下。”
  “我……必须是。”
  第32章
  从墓陵出来已有几天。
  一行人暂居在扬州城内临时置办的府邸上。
  院中。
  苏子衿看着身上特意被置换的雪青色的衣袍, 上面还有些不明显的暗色龙纹,显然是属于虞晚的布料被裁剪重制了一身衣物。
  龙纹这种图腾,是皇家专属, 即便是裴瑾的身份也不能穿,可此时却被他穿在了身上。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 他是她的人。
  苏子衿拂过身上那与虞晚如出一辙的缎面和款式,夹的棉很厚很暖, 纵然是赶工也不曾乱了半分针脚。
  他被用最好的待遇供着,可府中却是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虞晚变了。
  苏子衿咬咬唇, 走进府内书房, 看着虞晚低头写着什么。
  他默默走到她身边,刚拿起墨条准备磨墨,便听得她说道:“放下,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做。”
  他努力收敛着自己说话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戏腔, 尽可能地平稳说道:“那殿下,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虞晚眼眸没有一丝波动,但视线停留在苏子衿的脸上时,还是停留了许久。
  她甚至连声音都柔了些,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就在这里呆着, 坐着就是。”
  苏子衿依言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
  这个椅距离她很近, 近到她伏案时一抬头便能看见他。
  这几日苏子衿大多都是这样枯坐着。
  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些不像个人了, 更像一个人形的摆件,是一个可供她观赏、思念的物件。
  这和以前截然不同,在虞晚未亲眼看见那具小小的尸骨之前,他至少能感觉到她偶尔看的是自己,哪怕那眼光中不带多少温度。
  而现在,仿佛苏子衿这个人已经被彻底抹杀, 剩下的只是一具长得像裴瑾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