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徐直在心里坚定不移地默想这些信念,她垂首低眉,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心事重重,糯糯回了一个“好”字。
  她不看他,他也能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李泽的眼里闪过轻蔑的微芒,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宫婢进来将窗户推开,女医接着走进来,床上的帷幔依旧垂着,徐直平躺下来,将一只细白的手臂伸出床外,搭到床边的矮几上面。
  女医帮她在手臂下面垫了一个软枕,用药物熏蒸过的手帕先擦拭手臂,一人擎灯,另一人找到穴位开始施针。
  银针刺进皮肤,初时会有些痛,令人难以忍受,让她禁不住轻微发抖,女医会柔声安抚她,叮咛她放松一点。
  他今天没弄在里面,但还是叫来了医师,这样做似乎真的是为了让她安心。
  而且有时候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一定要吃药,他也允许了。
  今天的疼有点持久,像被蝎子的尾巴咬住一直没有松开,而且还有毒液浸入,在血液里面蔓延,让她疼得晕晕乎乎。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香气,女医提醒她:“娘娘忍耐一下,频繁刺激同一个穴位,会让身体机能紊乱,效果会适得其反。今天的银针上面添加了一味药剂,只要刺进肌肤,等它溶于血液,就能见效,会有些刺痛,不过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马上就好了。”
  徐直不疑有他,听信了女医的话。
  但是到了深夜,她洗完澡,渐渐发现身体有点异常的变化,本来那个草药带给她的感觉是血液会变凉,止热降燥,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现在洗完澡,药性挥发,本来应该平复下来的身体,反而突然变得燥热了。
  徐直一开始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长安的春天如此温暖,一天热过一天,换了更轻薄的寝衣躺下,难得一夜清净的她多么想睡个好觉,却有什么东西在跟她作对一般,在她身体里搅扰得她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
  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便跟徐回生活在一起,她的身体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反应,不似纯粹的心理上对一个人的思念和依赖,也并不是因为长夜漫漫,孤寂无法排遣,是另外一种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正视的身体上的变化。
  寝殿外传来一阵猫叫,顷刻变成了打斗和嘶鸣,再接着响起宫人的脚步声。唐民爱养猫,宫里宫外都很常见,春天这种风气则表现得更为明显,林深影昧的地方总会传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为了不打扰主人睡觉,夜晚会有宫人不停来回巡逻,用布袋去抓这些猫,或者用竹竿把它们打跑。
  外面的猫一哄而散,徐直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似乎有液体随着消散的声音,随着她翻来覆去又乍然停住的动作,从双腿之间汩汩流出来。
  有好一会儿,她都没反应过来,她努力回想,到底是什么刺激促使她做出了这般反应。她有点怀疑是不是女医在扎针的时候往她的身体里面放了药,她有这样的警觉。
  徐直倏然坐起来,拉开床幔,灯光毫无保留地透进来,手臂在灯光下莹润透明发白,她盯着手臂上的针孔看。女医的手法很好,除了一个细微的小点,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如果不是她的皮肤比常人更白,那个小点恐怕也看不到。她研究了半天,看不出任何异常。
  血管的脉络在灯光下是如此明显,像一棵繁茂的小树匍匐在莹润单薄的轻纱下面,随着她旋转手臂的动作,枝桠蔓延,血液如同树的汁液一般悄然流过,至于血液里面是否掺杂了什么东西,她看不出来。
  宫婢听到异动,过来轻轻敲门,小声询问:“娘娘有什么需要吗?”
  徐直没有答话,从惶恐的情绪里面把自己抽离出来,缓慢地躺下去,努力忽略身体的反应,强迫自己陷入睡眠。
  但是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那种难以平复的身体不适,让她的心从惶惑纷乱的不安到隐约察觉的悲哀。
  李泽第二天没有回来,徐直去问李正己,“能不能找两个僧尼来陪我,我有点睡不着,心里很烦乱,觉得也许有了他们的陪伴,我会好一点。”
  这不是什么难事,宫里有好几处寺庙,里面多的是供职的僧人尼姑,李正己去征询了李泽的意见,当天就找来两个尼姑。
  她们算不上年轻,看上去慈悲而庄严,有一番高贵温和的气度,那是常年吃斋念佛,又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这一点可以把她们跟民间的僧尼区别开。
  李正己没有告诉她,这两位尼姑其实是李家的两位公主,按照辈分,李泽还得称呼她们一声姑母呢。
  李家有许多出家为尼,或者舍身当女道士的公主,天宝以后,天下大乱,很多公主的婚事被搁置,或者自愿放弃世俗婚姻,这种情况就变得更为普遍了。
  两位公主和蔼地询问徐直,“娘娘需要贫尼做些什么?”
  其实陛下已经召见过她们,告诉过她们需要做些什么,依陛下所言,眼前的这位娘娘,是一个十分“顽固不化”的女人。
  “对待自己的弟弟,有很悖逆的情感,而且极其执拗,屡教不改,你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帮她把这些杂念驱除。”
  “让她不再执着于那个男人。”
  陛下提起她,真是痛心疾首。
  徐直一点也不知道背后的事情,她很真诚地向她们表达了自己的顾虑,以及对自我的厌弃,至于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厌弃,她羞于开口。
  她喃喃地请求两位僧尼:“我觉得我的身体不安宁,请帮我变得安宁。”
  两位僧尼遂跟她讲经。
  令她们感到诧异的是,这位娘娘的悟性很好,而且很聪慧,通情练达,她似乎对佛经有一番自己的体悟,不过她自己不知道,只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有些话,出自开元天宝年间,在长安负有盛名的高僧“慧施”。
  慧施已经圆寂了。
  就像她死去的过去。
  第42章 西内(八)
  徐直的悲哀不是为了跟阿回的感情, 是另一桩事情,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如李泽所言,身体上渐渐对他有所依赖, 这让她无法忍受, 她想让僧尼们帮助她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与两位僧尼相对跪坐,虔诚地请求她们:“我被往事折磨得苦不堪言, 一想起过往的蛛丝马迹,再跟现实连结起来, 两种相悖的感情在我身体里面作祟,我经常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请帮帮我吧,大师,我需要想起来过去的所有,这样我才能从容应对眼前的一切。”
  两位僧尼向她询问困扰她的心事的前因后果, 徐直问不能答,她要怎么告诉别人,自己身体奇怪的变化,她羞于启齿。
  外面又到了黄昏,夕阳穿透白色的墙纸洒进来,长长的素色衣带逶迤拖地, 半挽的青丝在穿堂风中迤逦, 徐直沉吟不语。
  她犹豫为难道:“我也不知道,那是很微妙的变化, 我说不清楚,我就是想记起来过去的一切,我想理清思绪,我想全心全意爱一个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模模糊糊, 全部的事情脱离掌控,让我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像一个被人操控的动物。”
  她哽咽流泪:“我想我的弟弟,我弟弟叫徐回,我想他,想跟他在一起。”
  “但是他不在这里,我就在等他回来。如果他在,他就会帮我引路,跟他在一起我是快乐的。”
  “现在……”她抹了一下眼睛,突然警觉道:“你们关心我,是因为陛下要你们这么做吗?如果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你们会说给他听吗?这会给我带来不好的后果。”
  左边的僧尼,眼睛下面有一颗瑰丽的泪痣,她和蔼道:“我们有一颗关爱世俗的心。”
  右边的僧尼,音色更为沉缓严肃,她不失礼貌地说:“我们应该为每一位施主保密。”
  她们的真诚让她感到心安,她暂时选择了毫无顾忌,她又重复先前的话:“我想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我跟徐回其实没有血缘关系,抛却世俗的眼光,我以为我可以选择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去爱他,”
  “我可以毫不犹疑地告诉别人,我爱他。”
  徐直问她们:“大师觉得我这样做会显得不对吗?”
  左边的僧尼轻轻摇头,右边的僧尼颔首,她们表达了同一个意思:“没有不对,从你的立场来看,是正确的。”
  “如果没有妨碍到别人,世俗对你们无可指摘。”
  问题就在这里,李泽一直拿这一点当做罪过,反复叩问她,总是指责她,她很想知道自己碍着他什么了。
  “但是陛下说,我这样犯了罪,我对他不忠诚。”
  “我想弄明白,是他在先,还是徐回在先,我到底对他怎样不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