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她如梦初醒一般对李泽眨了眨眼睛,默默无言地告诉他:“够了,够了。”
  “让他走吧。”
  徐回离开的步伐比上一次还要坚定,他永不回头,这一次他想明白了,他要权势。
  ——
  那是否算一场不欢而散呢?在后来的很多个夜里她都想不明白。
  缺失了记忆的她,漫无目的地流转在两个男人的手中。
  半年之前,徐直坚定地以为,有朝一日她会跟徐回一起回到洛阳,这一辈子都专心地度过属于他们的人生,还要在永丰里买三间房屋,能像天底下每一对平凡的夫妻那样,望着门外的车马喧闹,跟邻里谈笑风生。
  徐回每次出门前,都会跟她说:“阿直,你要多看书,失去记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那样谁都可以欺骗你,谁都有可能伤害你,而知识可以教你清醒。”
  徐回每次回来,还会指着街边的死人跟她说:“不要哭,不要试图跟他们共情。”
  然而那都是她的想象罢了,如今她住在洛阳的行宫,徐回根本不会跟她说这些话,是谁在跟她说这些话?
  她一定是梦到了鬼,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古老的行宫陡然刮起一阵风,室内的帏幛哗哗地翻动。
  最近她总是这样,李泽已经习惯了,他随着她坐起来,帮她擦掉眼泪,下床端来水给她喂了两口,搂着她慢慢躺下来,徐直惊怕不安地在他怀里簌簌发抖,李泽将她蜷缩的四肢展开,声音带着夏夜的慵懒。
  他抚着她的脊背哄她:“没有鬼,三娘别害怕。”
  “我们只是换了个环境。”
  他一边说一边在黑暗里去观察她的表情,裴令仪说,她不能说话未必是坏兆头,说不定是记忆苏醒的前兆,一定是往事不停地在头脑中闪回,那么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如此害怕?
  外面传来夏夜低低的虫鸣,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轻轻呢喃着:“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三娘。”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来洛阳的路上,她见到了很多死人。
  洛阳的建筑不比长安华丽,历史的车轮一轮一轮碾过,在它身上留下了难言的厚重,日光筛过绿树浓荫,行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城墙。
  她看着窗外,愁容满面,李正己也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茶肆外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固定的小摊贩,百无聊赖地说:“娘娘,”
  “你在看什么?”
  她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人。”
  “我在看人。”
  李正己疑惑不解道:“臣这辈子看人看多了,不明白人有什么好看的?”
  “容臣说句不妥的话,人倘若脱了衣服,那模样还不如猫猫狗狗好看呢。”
  他怀里就抱着一只花色狸猫,小狸猫很识趣地“喵”了一声。
  徐直笑了笑,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她的小腹已经有些隆起,她怜爱地从李正己手里接过那只狸猫。
  狸猫窝到她胸前蹭了蹭,这是李泽送给她的,因为她在睡梦中喊“阿黄”。
  李泽恼怒地问她:“‘阿黄’又是谁?”
  她很无奈,只好用笔写给他看,“那是我养过的一条狗。”
  他第二天就送给她这样一只花色的狸猫。
  狸猫突然对着窗外叫唤两声,徐直不期然地抬眼,看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第57章 洛阳(七)
  难得见她这么开心, 抱着狸猫跳起来对着外面无声喊:“阿婆。”
  李正己定睛一看,街边的游商摊前的确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右手还牵着一个扎总角的小童。
  外面人声嘈杂, 徐直都没有出声, 那老妪耳朵却动了动,她脚步一顿, 恍惚中意识有人在喊她,茶肆有三层, 二楼也好高噢,她在日光下看了半天,看到老眼昏花,终于迟钝地笑了笑,感慨一声:“阿直啊。”
  徐直把猫猫塞到李正己怀里, 一蹦三跳地跑下楼梯,李正己一边追她一边在后面喊:“哎,娘娘,你不要一看到另外一位老妇,就忘记了臣呀,”
  “跑慢点, 等一等臣, 臣也是老人嘛,”
  他小声嘟囔:“这样多危险, 陛下看到会责备的。”
  她已经站到阳光下面了,那老妪一手牵小童,一手牵她,难掩喜色地把她拽到路边的槐树下,那是一棵很老的槐树, 在洛阳的主干道上存在了应该有上百年份了,它根枝盘曲,风貌亭亭,就连叶子的颜色都要显得比周围其他树木更深绿呢,炎阳穿过它,会不由自主变得萎靡,变得柔和,阿婆就借着这温柔交错的光线,惊喜地上下打量她。
  阿婆“哎呀”一声,感慨地说:“阿直,你比阿婆在茶陵见到你的时候好多了,好像胖了一点,人也变漂亮了,阿回呢?阿回一定当官了吧,他是不是跟你穿得一样好?这里的人呐,都是非富即贵的,总之比茶陵富裕多了,穿上绫罗绸缎,你们是不是更般配了呢?”
  徐直想了想,要怎么回答她,阿回是当官了,而且还是三品官,陛下帮阿爺翻案以后,追封他爵位,赐周国公,由阿回承继,大唐把南诏使者放还,他们回去以后,陛下似乎有意缓和跟南诏的关系,阿回就被封为礼部尚书。
  他们这辈子,恐怕不太可能了,不过这结果也不算太坏,至少阿回还好好活着,虽然他被留在长安,自己以后想想办法,总还有机会能看到他,想到此处,她伤感之余不免多了一丝欣慰,略有苦涩地点了点头,她拉起阿婆的手,在她手上比划:“是的,阿回做官了,还是很大的官噢。”
  阿婆是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她咂舌不停,连连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看着他就会,”
  “哎呀,他一定很忙吧?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就开始四下看一看,期待能在哪一处看到徐回的身影,却注意到街上的人怎么突然变少了,街巷边,林林总总走过来几队禁卫兵,近处还有一位抱着猫穿绯色官袍的宫人,阿婆简直吓了一跳,她差点以为自己得罪什么人了,诧异地看了眼孙子,孙子鼓动着胖胖的腮帮子,一点也不怕生地正在专心大口吃油炸肉丸子。
  徐直早就习惯这样的出行了,以至于她没看出来阿婆的分心,她正因看到阿婆想起往事而伤怀,心绪低落地垂首,又拉起她的手写:“他,他太忙了,现在就算是我,总也见不到他,”
  “我记着那时候茶陵来了强盗,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惦记着阿婆,阿黄也被强盗杀掉了,家也没了,我们只好一起出来,”
  阿婆尽管识一些字,但是也不尽然能领悟她传递的语言,她惊讶地看着她,震惊地问:“阿直,你怎么了?”
  徐直回头看了看李正己,李正己上前两步,代替她回答:“我家娘子疾病未愈,不便开口说话。”
  阿婆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她艰难地对着阿婆露出微笑,急忙岔开话题,百感交集去轻触她的手,阿婆急忙把手摊开,她写了好几遍,阿婆总算明白,她在说:“真好,幸好阿婆还好好的,我们还能再见到,”
  “我在洛阳遇见你,真是意外之喜。”
  阿婆被她的思路引导,就不再追问,眼神重又落在眼前的景物上面,她站在那里跟她一样回忆了一会儿过往,但是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他们的回忆总是比年轻人要更漫长,也更深沉,而且回忆一点也不清晰,全部是模糊一片,有时候甚至以为自己的一生是一场错觉,要很长时间才能把自己的头脑从一生的荒诞中抽离,总之徐直等了好久,阿婆才久梦乍还,她多情地抹了抹泪花,慨然叹曰:“是哎,是哎,”
  “真是没想到……”
  她又看了一眼孙子,这才想起来要给阿直介绍,一看到孙子她又变成一个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了,阿婆开心地说:“这是我的小孙子,”
  “我家阿郎在做盐商,太忙了,家里的仆人总也带不好,其实是新妇放心不下,她说天底下的孙子没有不喜欢跟祖母在一起的,阿郎就把我接来,”
  “新妇跟你一样,喜欢吃我做的饼,”
  阿婆一提起家人,立马眉飞色舞起来,可见她对现在的生活一定很满意,她乐呵呵地说:“阿直愿不愿意到我家,我再给你烙几张饼?”
  徐直单手扶着大腿,轻轻弯下腰,伸出修长有度的手指,在那个小童红扑扑的脸颊上碰了碰,掏出手帕帮他把嘴角留下的油和口水擦干净,他跟李乐言一样不怕生,看到好看的人来照顾自己就傲娇地往前面蹭。
  李正己在后面轻微咳嗽两声提醒,陛下说过胆敢接触陌生人,下次便不要出来了,更不用说胆敢跑到别人家里,他知道了马上就会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