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也想寻一条活路,但是他对徐回并不信任,“我们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唯利是图,一切不过是听奉长官之命,好来日后升官发财,说来说去实属无奈。而你,年纪轻轻官至三品,稳坐高台,陛下娶你家阿姊为妻,为你父翻案,又封了侯爵,甚而将国之要政都系在你身上,百姓对你莫不称颂,都认为你有止戈之才,上自百官,下至黎庶,都将你看做大唐天降的祥瑞,我实在不明白你有什么不满,何至于加入我们的造反?”
  那样一位睚眦必报的陛下,对他可谓信宠有加,恩重如山,他为什么不感激,还要反过来跟他们一起,试图动荡他的江山?而且他在百姓中间的口碑那么好,是为了什么,连这万众瞩目的荣誉都可以轻易丢弃不要?为何要辜负万民之心?
  徐回给出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想要的东西更多,陛下给的东西看似很贵重,实则都不是我想要的。”
  苏省诧异道:“那你想要什么?你想做宰辅?想做制霸一方的诸侯?还是……想要这天下?”
  风雪与他擦肩而过,高丽少年白衣柔情,风姿绰态,琥珀似的双眼像悬在崖外被翼岸伟峰切割遗忘的两片海,苍茫地浮在云端。
  他想要什么呢?其实他想要的一点也不多,他只是想见阿直一面,想跟她说说话,怎么就这么难?他本来以为,只要做一个拥有权势的人,具备一定的影响力,他就能要回他的阿直。但是在权势触手可及之间,他跟阿直却越隔越远,甚至他越追求,权势越靠近他,他就越得受其掣肘,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他想明白,因为这是李泽给他的权势,他一旦接受,就等同于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把阿直拒在外面。
  如果他没猜错,从他出使吐蕃开始,李泽就在拿他所走的每一步,跟阿直做交换,终于把他们推到两条不同的道路上面,徐回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他就不能再做徐直一个人的期望,如果他选择做跟众人的期望相反的事情,就会被反噬,而徐直那么心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这一面。
  一旦让她看到这一面,她就会以为全部是自己害得徐回这样,她就会陷入自责,他们的感情因此变质。
  徐回暗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根本不是他们两个人,所有的罪过都应该由昏君来承担,他仗着自己对他和阿直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对他们恣意摆布,对阿直予取予求。”
  “但是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背叛,唯独不能放弃阿直。”
  他眼睛里面的神采,好似一瞬间被冰冻,在这数九寒天,徐回对着他躬身下拜,坚定不移道:“辅佐一个君王,远不如颠覆一个王朝更令人自豪。”
  “我想要的,是为新君撰朝仪。”
  在历史上,有一个众人耳熟能详的典故,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汉赵的石勒,在僭越之后,让河东裴氏的族人裴宪和他的记事参军王波为之“撰朝仪”,于是宪章文物,拟于王者。
  徐回把这世道比作五胡十六国,把他比作建立汉赵的石勒,把自己比作为石勒谋划朝廷秩序的王波。
  石勒是羯胡人,而苏省也是羯胡人,曾经判乱的安禄山、史思明同样是羯胡人,更巧妙的是,苏省抓来的官员里面,正好有河东裴氏的族人,河东裴氏,一向以文学著称,家学源远流长,人才相继。
  在徐回的示意下,他也站出来,向苏省参拜。
  苏省遂深信不疑,把自己当做天选之人。
  他开始听信徐回的话,向他拿主意:“那依徐学士的看法,你我该如何做,才能成就大业?”
  徐回说:“应该去占领太原仓峡谷。不仅可以控扼唐军东西往来的交通要冲,制挟洛阳,还可以获取太原仓储存的粮食和财富,作为供应军队的补充。”
  这三千人的军队,正是一群亡命之徒,周围的郡县都拒绝向他们供应粮食布帛,他们也只好去抢。
  是以听从徐回的话,东奔太原仓。
  李乐言年纪虽小,却熟谙军事,仅凭听来的只言片语,就能对用兵之策了如指掌。
  她记得上一次,她对徐娘娘讲外面的情况,她的情绪转变就很大,差点晕过去,说不定这次她再讲一讲,她又能快点醒过来呢?毕竟皇叔,什么也不告诉她。
  李乐言来到李正己身边,示意他让开一点,李正己犹在伤神,不忘记叮嘱她:“公主说话要当心,不可再刺激娘娘,陛下马上就会回来。”
  李乐言对他不理,她轻眨眼睛,若有所思地将唇靠近徐直。
  第69章 西洲(四)
  徐直在床上躺了整整十日才勉强能下床, 旁边的摇篮里放着她和李泽的孩子,摇篮的扶手上面垂挂着很多婴儿的玩具,是宫中擅长女工的女官一针一线缝制的十二生肖布玩, 可是婴儿还不能睁眼, 他暂时也不会玩这些玩具。
  记忆回还导致她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神识也有点迟滞, 自己如何就走过了倏忽而过的时间,走到了这一步?
  窗外传来压低的人声, 应该是李正己过来看她,除非必要的事情需要他离开,他现在对徐直几乎是寸步不离。
  但是他一进来,娘娘必然会问起徐学士的消息,她现在有了全部的记忆, 终归不如之前那么好骗,而且她生孩子差点没命,李正己亲眼目睹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好不容易醒过来,于是他再也不忍心欺骗她,问到紧要的地方, 他往往支吾其词。
  “娘娘, 你看小皇子长得多好看,臣以前见过的刚生下来的孩子, 倒是不缺好看的,但是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白的。”
  徐直好像还没完全接受自己已经生下一个孩子,投过来的目光很是茫然,当那个柔嫩的婴儿被李正己送到她的怀里,她看着果然如娇嫩的花骨朵一般的小人, 他的眉眼还没长开,可是不难看出与李泽有多么相似,这终究违背了她的意愿,徐直好忧愁,他长大之后会不会跟李泽一样恶劣。
  她怜爱地扬起唇角,半是迷茫半是认真地问李正己:“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陛下?”
  李正己直言不讳道:“当然了,陛下早就有此意,圣旨都写好了,如果是皇子,一生下来就是太子,他会平安长大,会成为下一个陛下。”
  徐直摇了摇头,小声说:“还是不要像他。”
  不过她又想了想,觉得像李泽也没关系。
  “徐回有来找过我吗?”
  这是她每天见到李正己必问的问题,李正己都矢口否认说没有,昭阳公主跟她说有,她于是铭记在心。
  “东距洛阳一百八十千米,就是太原仓,薛将军的军队会在峡谷两岸设下埋伏,最后一路叛军经过此处,两侧伏兵分别出击,叛军死伤一半,一半四散逃出,”
  “他们在这里吃了亏,必然无力再觊觎洛阳,饥寒交迫中,一部分人逃入深山,另一部分一定企图越过崤山南下,垂死挣扎,神策军再对南下的叛军围追堵截,留守洛阳的士兵一定要紧闭城门,如此这般,则叛军不出十日,必将全部瓦解。”
  李乐言凑近她的耳边说:“我亲耳听到,这是徐学士的主意,他跟杨内侍一起商议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杨内侍把我送来这里,让我将这消息告诉你,他说这也是皇叔的意思。”
  “徐娘娘,快点醒过来,洛阳城外一百八十千米的地方,徐学士就在那里等你。”
  她醒来了,生怕这是一场梦,的确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人来。
  李正己沉默不语,她又问第二个问题:“陛下什么时候回来?我要亲自问一问他。”
  李正己回答地干脆利落:“快了,今天或明天,陛下就会回来。”
  徐直听了这话,便会躺下来,一思考就是一天。
  娘娘跟小皇子在宫殿内一起睡着了,算了算时间,正是她该醒的时候,宫墙外覆着一层厚雪,暖黄的暮色在白若幕布的屋檐上面跳跃,光线一轮一轮筛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
  李正己推开门,徐直正跪坐在碧地牡丹栽绒地毯上,俯在摇篮边温柔地看着她的孩子,小皇子还在睡觉,李正己走过来悄声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杨内侍回来了。”
  徐直麻木地抬头,眼底却难掩惊喜,问他:“在哪里?”
  李正己道:“在殿外。”
  叛军全军覆没,洛阳安然无恙,又是一个下午,在这劫后余生的一个冬日傍晚,她没见到李泽,也没见到徐回,踏出门倒是先见到那一身危乱中也从容的紫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