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何序骨子里一阵颤栗,好像知道庄煊为什么会突然退圈了,可这和“庄和西闯祸”有什么关系?
  不安在心里迅速滋生。
  庄和西声音里也隐隐透出不稳:“她八岁开始拍戏,没踏入过社会,没经历过疾苦,一心铺在演戏上,这种生活阅历让她简单的不如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有人说对她一见钟情,要娶她,要爱她,要给她最完美的感情,要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那个人刚刚好又长得不错,是那种她心仪的儒雅绅士,她就毫不犹豫嫁了。”
  何序:“……嫁过去之后没有无忧无虑?”
  庄和西:“有啊。”
  语气陡然变得嘲讽。
  何序心脏紧脏,快速抬头看向镜子里的庄和西。
  庄和西已经护肤结束,腾出来的双手都在盥洗台上撑着,完全能自己稳定身体,可还在进行的话题拉拉扯着她,她忘了提醒何序,何序也忘了松开。
  两人就还是维持着一前一后的站位,何序只需要稍稍低一点头,就能看到庄和西颈侧的青筋在剧烈滚动。
  她竭力压抑着:“要退圈,要成为穿金戴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太太,不用付出任何一点辛苦,就有大把的钱砸在身上,大量的人簇拥恭维,这种生活怎么不算某种意义上的无忧无虑?”
  可是不自由呀,没有自我,没有意义。
  何序笃定,一个能一心铺在演戏上,演出过很多脍炙人口的好角色的人,不会喜欢这种笼中鸟一样没有价值的生活,就像突然退休的人有时候会不知不觉抑郁,那种找不到存在意义的人生非常恐怖。
  她忍不住换位思考自己有一天也变成那样,顺势想:她可能会像被铁丝缠住脚腕的白头鹎一样,“啁啾”声一天一天变小,蹦跳的频次日益减少,然后在某个晴朗的早晨,万物全都开始复苏的时候,只有她彻底死在枯萎的树上。
  没来由的恐惧让何序浑身发冷,无意识握紧了庄和西的腰。
  这种紧缚感对庄和西来说是无形的支撑和鼓励,她就还能勉强稳着声音继续往下说:“婚前,她走路总在人前,有自己擅长的事,能在那上面侃侃而谈,因为那些东西自信骄傲;婚后,她永远走在人后,那个人有需要了,才会把她拉到身边介绍,要她笑,要她高贵体面,她就不可能再有机会和谁讨论'演戏'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她的自信没有了,骄傲没有了,像喜阳的植物被移植到没有天光的温室,她快死了。”
  何序扶在庄和西腰侧的双手轻颤,感觉到掌心里的身体紧到快崩断。
  “我想救她,可我还没有能力。”
  “她让我不要着急,再等一等,等长大了,大学毕业了再说。”
  “我一怕她撑不到那时候,二太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三仗着她爱我,逼她在我和那种半死不活的生活之间立刻做出选择。”
  “她选了我。”
  毫无疑问。
  然后开出去一辆车,载着她选的人,载着以为马上要迎来的自由新生——
  “榴莲季的厢式货车侧翻,就是把这世上最贵最结实的轿车开过来,也承受不了满载的重量。”
  一股寒意从何序脊背直窜上来,她浑身血液冰冻。
  她直至此刻才终于明白禹旋那句“你是要把一个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又一次逼死”,明白为什么十三年了,庄和西一直走不出来。
  她真的闯了一个好大一个祸,还是无论如何也补救不了的那种,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她就是昝凡说的“站得越高越愧疚,越走不出来。”
  可她真的任性吗?
  “和西姐……”
  何序心里像有刀子在绞一样,疼得脸色发白地看着庄和西,想让她别说了。
  她不是那种好奇心很重的人。
  再说了,一个替身而已,没有资格知道老板的私事。
  ……老板为什么要说?
  其实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吧,所以才会紧张。
  何序在心里正视事情的发生——庄和西,她看到她额头的伤疤了,好像还帮她处理过。她刚刚在镜子里发现,紧接着就意识到,庄和西在用揭开自己伤疤方式来对比、转移她的注意力。大家安慰人的时候好像都喜欢用这种方式。
  可是为什么呢?
  之前,她只是在腿上划开一道和庄和西一样的短疤而已,她就恨不得一把掐死她,现在却忽然把所有的过往都摊开,那里面血淋淋的,她光是听着就觉得恐怖,庄和西也很明显在害怕,她还歉疚、后悔,手指都快在坚硬的盥洗台上抠烂了。
  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自残一样的方式来安慰她?
  她是想要和庄和西和平相处,想要她给的铁饭碗,但不想要她反过来和对禹旋一样对她好。她身无长物,也就会照顾人一点,每天拼尽全力才能在每月的发薪日安心收取工资。给她再多点,哪怕只有一点,她都实在拿不出其他东西和她等价交换。
  何序忽然觉得心惊肉跳,一股迷茫又恐慌的感觉在胸腔里迅速攀升,意味不明,但激烈得每一秒都让她想要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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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庄和西颤动不稳的身体吊着何序的理智,她低头看到庄和西撑着的双手倏然扣紧,指节发抖泛白。
  “她很软弱,明明有钱有能力有大量的人脉关系,随时可以离婚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可她什么都不敢想不敢做。”
  庄和西直到现在也怨恨庄煊为什么不走。
  她更后悔,为什么一定要逼她走。
  “她又很勇敢, 厢车翻下来的时候, 她想都没想就原地踩死刹车, 车尾甩出去半圈, 她被压死,我得救。”
  “和西姐……”何序在庄和西支撑不住那秒, 条件反射把扶在她腰上的手伸出去, 抱住她的身体, “不要想了, 都过去了。”
  “过不去。”庄和西视线混乱,眼睛里爬满血丝, “她死得很惨,全身骨折,脸是用3d打印修复的。听说负责她的那位遗体整容师是国内技术最好的, 可我还是认不出来她,一点都认不出来。”
  是不愿意承认吧。
  不愿意承认那个残忍的结果, 不敢承认那个结果是由自己造成的。
  何序不想听了。
  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愧疚和罪恶感又在她身体里出现, 比之前任何一秒都猛烈,铺天盖地的。
  她真不知道这些事。
  哪怕有人事先只是和她透露一丁点,一个字,她都不会拿起那把刀,不会想方设法跑来赚庄和西的钱。
  何序舌尖尝到了铁锈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口腔内壁咬破了,疼痛迟来地漫开。
  还能怎么赔偿庄和西呢?
  她好像快痛苦死了,身体一直往下蜷缩。
  她还在说:“何序,你说论起闯祸,谁的本事更大?”
  好嘛,果然是在用自己血淋淋教训安慰她。
  何序脑中嗡然,视野边缘泛起黑雾,像被泼了墨水的胶片,一点点蚕食眼前的画面。庄和西蜷缩的肩膀快低出视线范围之前,何序陡然回神似的快步绕到她前方,接住她,让她趴在自己身上,张了张口,声音里透着哑:“那是意外。”
  庄和西嘴角僵硬地抽动,嘲讽的笑都提不起来:“本来可以不发生。”
  是呀。
  如果不出门,意外就不会发生。
  可是不出门,她就能活得长久?
  何序被庄和西沉如千斤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她眉毛无意识地拧在一起,深沟之间有东西逐渐笃定。
  “和西姐,你没错。”何序斩钉截铁地说。
  趴在她身上的人怔愣一秒,忽然发笑:“还说没聋,这么清楚的前因后果都听不明白。”
  何序说:“听明白了,才确定你没有错。”
  你也不任性。
  何序往下滑了一点,把庄和西的身体托高托稳,自句清晰地说:“你只是太爱你妈妈了,你还有点胆小,你怕失去,才那么迫不及待要带她走。”
  “爱和怕怎么能是错呢?”
  那是人的本能。
  放在一起的时候,是最最最原始且纯善的本能——爱才会怕,怕才是爱。真无所谓了,什么都放任不管,那样的庄和西才是真的大错特错。
  退一万步说——
  “和西姐,你当演员是不是为了你妈妈?”
  何序忽然想到这个关联。
  她对家电视里放过的那些庄煊主演的影视剧还有印象,演技很好,细腻真实,有层次感,也有控制力。她妈妈每次看的时候都要惋惜那么好的演员,为什么就是拿不到一个有分量的奖杯,得不到更权威的肯定。
  有时候说上头,她还会生气。
  她就坐在旁边边吃蛋糕边笑。
  虽然因为年纪太小,还没有办法参与那么深奥的话题,但她记住了妈妈的话,现在把那段记忆映射到庄和西身上,她好像发现了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