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是谁也得先登记。”保安的声音把他从茫然中拉出来,他指了指桌上的登记表,“看见没,在这儿写名字,单位,来访原因……”
  “好,有笔吗?”
  顾轻舟依言趴在小桌上填表,他人高马大的,弯腰在狭小空间里写字看着有点憋屈,保安用脚尖把椅子勾出来:“你坐下写吧。”
  “谢谢大哥,怎么称呼?”
  “姓王。”
  “王哥。”写完最后一格,顾轻舟不着急起身,笑眯眯地和他搭讪:“你是不是刚来工作不久,我感觉以前没见过你,我是温执意的家属。”
  “净扯淡。”王哥顶着一张天生黑脸,“我都在这儿工作好几年了。”
  “那可能是我以前没注意。”顾轻舟从善如流,把登记表递过去,顺便拍拍他肩膀:“今天在这儿刷个脸,咱们认识认识,叫我小顾就行。”
  “填好了,你看看,我是不是能进去了?”
  王哥铁面无私,“打电话,叫他来带你。”
  “行。”手刚伸进口袋,顾轻舟就想到了他那没电的倒霉手机和充电宝,“那个……哥你有苹果充电线吗?”
  拙劣得像是演的。
  王哥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摇头同时叹了口气。
  “你是他家属,哪门子家属?”
  毕竟是温执意单位,比起在出租车上,顾轻舟要拘谨得多:“我……”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王哥打断他,“堂哥,表弟,远房亲戚……还有装成供应商、合作方的,你这样的每个月都有那么几个,男男女女,我见多了!”
  他打量了一遍两手空空的顾轻舟,“你还算聪明的,上次有个人捧了一大束红玫瑰,非说找温工有公事,你说这我能放他进去吗?”
  “那必须不能!”顾轻舟心道我怎么不知道,但还是十分感激地和他握了握手,“这单位没你得乱!那些人换着法子打扰我们温工工作,太没边界感了。”
  “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温执意的……”
  王哥又一次无情打断他,“你还知道呢,所以你没事儿也少来招惹人家,替人温工想想,在单位影响多不好啊。”
  “是,低调,我们肯定低调。”
  大约是看他态度良好,王哥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呐,看人家长得好看,脑门子一热,什么也不管,就要往上扑。人家温工有男朋友了,你们没戏。”
  “何止长得好看,还很聪明,一表人才。”顾轻舟铺垫了一大堆,正要揭晓那个幸运之子、传闻中温工的男朋友就是自己,就听保安道:
  “要不人家男朋友开迈巴赫呢。”
  “是!不然怎么配得上……迈巴赫?”
  顾轻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接送温执意一直开的是辆揽胜。
  “你是不是看错了?”这俩车标也不像啊。
  “不可能,我来之后这几年,经常看见人来接温工。”王哥很笃定,“那小伙子我见过,瘦瘦高高,说话也和气。”
  “绝对是误会……”
  话音未落,他瞥见桌角摆了一册日历。
  日期是9月9日没错,可下方写的年份分明是“2025”。
  飞机失事那天是2019年9月9日。
  他并非回到了事故前,而是穿越到了六年以后。
  或者更准确地说,死后第六年,他复活了。
  第3章 遗忘
  日落西山,顾轻舟看见了迈巴赫。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货:条纹上衣显得很没品味,裤腿外侧沾着形似猫毛的可疑絮状物,靠在车上等待的样子仿佛失去了脊柱。
  不可能,温执意不可能喜欢这种类型。
  下班时间的人流阴影一样向外腾挪,温执意夹杂在其中,随着他走近,旁边的人和物都化成了高斯模糊过的背景。顾轻舟的目光细细滑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想要在他身上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六年的影子。
  可是他什么也没抓住,他的额头眼角依旧平滑,光洁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细纹,墨黑的发丝被轻轻吹动,偶尔会拂到睫毛上,但下面那双眼睛是沉静的,让人错觉风并不会经过他。
  在他面前,时间不是一柄刻下痕迹的刀,而变作一泓流水,沉入他身体深处。仿佛什么都没留下,但在视线窥探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什么改变了。
  比如此刻,他加快步伐走到另一个人身边,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大束白色的重瓣百合。
  “我好像又出现幻觉了。”
  顾轻舟听见他对迈巴赫车主说,后者则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
  “走吧。”
  温执意点点头,坐进副驾驶。透过开了一半的车窗,顾轻舟看见那个鸠占鹊巢的男人问了句什么,也许在提议一个约会餐厅,温执意则摇了摇头。
  窗户升了起来,镜面玻璃上照出一个藏在树后偷看的失恋倒霉蛋,又随车子驶离化成了一道残影。
  短短几个小时从活到死再到活,顾轻舟的心理素质尚且能承受,但一睁眼直接来到死后第六年,不能不说是命运的捉弄。
  几步之外有家便利店,顾轻舟进去买了个充电宝。开机后他点开微信,还好,还能登上。温执意朋友圈只有一条线,他设置了3天可见。用了很多年的头像也换了,原本是顾轻舟拍下来的他坐在琴凳上的背影,现在变成了一张树的照片。
  顾轻舟往胃里浇了一瓶冰水,勉强冷静下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温执意不会再面临飞机失事的危险,他想回家看看,不知道父母现在如何了。
  点进李雨微的动态——他本意是确认父母有没有搬家,却看到了一张全家福。
  一张没有顾轻舟的全家福。
  她朋友圈的最新一条是3月份,她和顾原搂着头像里的小孩站在幼儿园门前,三个人的笑容都很灿烂:“一转眼小家伙都上学了。”
  很快,顾轻舟也站在了照片里那栋白色小楼前,独自面对着照片里三人背后的拱形大门和彩色花窗。
  现在正好是幼儿园的放学时间,路边停满了家长的车,排成两队的小孩由老师牵着走到园区门口,老师一松手,一个个就像撒欢的小狗一样,大声喊着“爸爸”“妈妈”四散奔出来。
  那些小孩都穿着蓝色的制服外套,清一色明黄小书包,他草率地扫了一眼,难以在其中揪出那个顶替他位置的小孩,倒看见一对来接孩子的年轻夫妻,妈妈把书包从女儿身上摘下来,爸爸紧接着把她抱起来,作势要用胡子扎她的脸蛋,惹得小女孩咯咯笑。
  不知怎么,这个情景让顾轻舟有点心酸,他取出刚在便利店顺带买的口罩来带上,挂好挂绳后发觉一个小男孩正站在两步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加掩饰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顾轻舟心想,血缘是多么奇妙的东西,看照片时他还对这个接替他的小鬼感到陌生,甚至有一丝敌意,现在他俩面对面站在人潮里,跟滴下来验亲的两滴血似的,自然而然彼此吸引。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小孩双手扶着书包带,安安静静盯着人的样子让他仿佛看见小时候的温执意。
  “哥哥。”小孩叫他。
  “嗯?”
  “你的口罩带反了。”他指指顾轻舟的脸,“白色的这面在里面,蓝色的在外面。”
  “啊……嗯。”顾轻舟调转过来,小孩检查了一下,学着幼儿园老师夸奖他那样:“这次对啦,真棒!”
  夸完就不再理他,拿出一只牛奶棒棒糖,剥开包装纸认真嘬了起来。
  “哎,你能吃糖吗?”顾轻舟在他旁边蹲下,也不知道这么大小孩牙长齐没有,要不要预防蛀牙。
  小孩还在努力舔,含糊地回答:“妈妈给我的,她说今天要晚一点来接我,要我等等她,她说,唔,等我吃完这个糖,她就来了。”
  “妈妈……”顾轻舟停顿一瞬,“你妈妈,她身体还好吗?”
  “嗯?”小孩歪着头想了一下,花了好大力气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很好啊,很……完整。”
  “不是问这个。”顾轻舟失笑,“她睡觉沉不沉,去医院的次数多吗,她开心吗?”
  问题太多,小孩自动忽略前面的,只回答最后一个:“开心!妈妈说有我和爸爸在,她每天都很开心!”
  “那就好。”
  顾轻舟笑笑,小孩却看着他说:
  “可是哥哥,你看起来不开心,你要吃糖吗?”
  “不了,我要走了。”他站起身,拍拍发麻的腿,“你去里面找老师吧,下次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等。”
  “哎?你要走了吗……啊!”
  小孩还在口袋里找糖,身后有人扯着他的书包带,用力把他往后一拉。
  “顾晚山!你在吃什么?我也要吃。”
  顾晚山没防备,向后趔趄一步,吃了一半的牛奶糖骨碌碌滚落在地。
  硬糖被摔成了好几瓣,顾晚山瘪瘪嘴,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我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