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来给我儿子送点吃的啊,”她慢悠悠地说,“好奇怪哦,我儿子以前从不买菜的,今天冰箱里居然全是食材,这是为什么呢?”
  江承煊去倒了杯温水递给沈慕:“因为我妈没来,我总不能天天吃泡面。”
  “哦,原来是这样。”她拉长了语调,“还以为某人终于开窍,知道要好好招待客人了。”
  江承煊说:“您今天来就是为了检查我的冰箱?”
  “哪能啊,”江承煊妈妈在沙发上坐下来,“本来是想给你送点你爱吃的酱牛肉,你张阿姨特意从老家带来的。”
  她目光落在沈慕身上:“小慕吃过晚饭了吗?”
  沈慕捧着水杯,连忙回答:“还没。”
  “那……”
  “妈,”江承煊打断她,温和道,“我爸还在家等着您呢。”
  江承煊妈妈看出来沈慕是个脸皮薄的,江承煊怕她在这儿沈慕会不自在,江承煊毕竟没追到沈慕,许多问题这时候也不好问,她很自觉的站起身:“也是,你爸在家等急了,我得赶紧回去。”
  她走到玄关处换鞋,临出门前又回头冲沈慕眨眨眼:“小慕啊,下次来家里玩,阿姨给你做拿手菜。”
  沈慕点头:“谢谢阿姨,一定去。”
  门轻轻关上,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沈慕松了口气,江承煊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吓到了?我妈就是热情了点。”
  沈慕摇摇头,唇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没有,阿姨人特别好,你们家的氛围,一定也很好吧。”
  江承煊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落,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向厨房:“饿了吧?坐着等等,我去做饭。”
  沈慕跟着走进厨房,拿起台面上的青菜:“我来洗吧。”
  江承煊切着酱牛肉:“我妈她有时候是有点过度热情,你别在意。”
  沈慕仔细地冲洗着青菜叶,摇摇头:“真的没有,阿姨很好。能感觉到,你是在很有爱的环境里长大的。”
  江承煊侧过头看他,语气放得更缓了些:“那你呢?好像很少听你提起家里的事。”
  沈慕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家挺简单的,没什么特别,就跟大多数普通家庭差不多吧。”
  还是不愿意说,江承煊拿起手边的盐罐,往汤里撒了一点:“普通家庭也有普通家庭的热闹和烦恼。像我爸妈,有时候好得蜜里调油,有时候也能为晚饭吃什么吵上半天。”
  水流声哗哗作响,沈慕关掉了水龙头,厨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江承煊。”
  “嗯?”正在调汤味道的江承煊转过头。
  沈慕笑笑:“我上次跟你说过的吧,我有一个哥哥。”
  江承煊放下汤勺,把火调小了一些。
  沈皓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的,沈慕到现在也不知道,只知道有记忆以来,家里的氛围都是非常沉重的。
  “别人家可能吵吵闹闹,是为了晚饭吃什么,或者谁忘了倒垃圾。而我家所有的重心,所有的精力和情绪,很早以前就只围绕着一件事,怎么照顾好我哥。”
  沈慕很小的时候就对死亡这个词有了具象的认知,它不像书里写的那么遥远,而是频繁地、带着歇斯底里的重量从他妈妈口中挣扎出来。在她情绪最崩溃的边缘,死死攥着沈慕幼小的胳膊,声音嘶哑地说要带他一起去跳河。
  沈慕知道这不能完全怪她,那时他妈妈独自承受着街坊邻里异样的目光,要一次次上门为哥哥闯下的祸道歉,又因为必须寸步不离地照顾沈皓而失去了工作的可能。日复一日的压抑和疲惫,足以碾碎任何人的神经。
  沈慕的爸爸那时还是外地一家化工厂的技术员,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最终的变故是沈皓在一次失控中将他奶奶推倒在地,造成了骨折。这件事发生后他爸就辞掉了化工厂的工作。那曾是一份相当体面且前途光明的工作,当时厂里的老板还亲自上门挽留过他这样难得的技术人才,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看,人是不是根本就不能真正为自己活着?”沈慕淡淡笑道:“我爸为他父母、为我妈、为我哥、为我,放弃了他自己的人生。我妈为了我哥,几乎耗干了她自己。而我……”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好像从懂事起,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放心,为了证明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我得乖,得懂事,得优秀,得把我哥那份也活出来。我不能有太大的情绪,不能有不合时宜的爱好,更不能失败。因为我是这个家里唯一正常的那个,我得是他们的希望,我得撑住。”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一家人就像绑在一根绳子上,往下坠。”沈慕抬起眼,看向江承煊,“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想拉住彼此,结果只是缠得更紧,坠得更快。没有人能真正喘口气,更没有资格说‘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沈慕说完,像是耗尽了力气,微微垂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江承煊沉默了片刻,伸手抱住他。
  “沈慕,”江承煊的手放在他后脑勺,“你不需要撑给任何人看。”
  “你很好。不是因为你做到了什么,背负了什么,仅仅因为你是沈慕,这就很好。”
  沈慕靠在江承煊的肩头,静默了片刻才开口:“谢谢你,没跟我说你应该为自己活。”
  他稍稍抬起头,眼尾还有些泛红:“我其实挺讨厌这句话的,好像说得很容易,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能把身上所有的担子都卸下来一样。可那些责任和牵挂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一句为自己活就能抹掉的。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完全地只想着自己,但那不代表我就没有自己了。”
  江承煊的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了,沈慕的语气越是平静,越是带着那种故作轻松的淡然,他就越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深藏的疲惫与沉重。
  他所能听到的,只是沈慕选择说出口的一部分。而那些无法言说的那部分痛苦,必定比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要多出千倍万倍。
  江承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沈慕,只能用下巴极轻地蹭了蹭沈慕的发丝。
  第19章 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吗
  “林薇,今天感觉怎么样?”
  林薇是他前几天收治的一位患者,小姑娘才二十多岁,颅咽管瘤,前几年做过手术,但是复发了。
  林薇依然不肯开口说话,林薇妈妈哽咽道:“江医生,小薇她还是这样,已经好几天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了。吃饭喝水都得哄半天,喂到嘴边才勉强咽一点。您说,这……这是不是瘤子又压迫到什么地方了?是不是情况不好了?”
  江承煊走近病床,声音放得更缓了一些:“林薇,能听见我说话吗?如果听得见,可以眨一下眼睛。”
  林薇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很好。”江承煊拿出笔灯,仔细检查了她的瞳孔对光反射,又轻声让她尝试抬起右手,动动脚趾。
  他收起检查工具,对林薇妈妈示意了一下,两人走到病房窗边。
  “林阿姨,从检查结果来看,目前还没有发现严重的神经功能恶化的体征。肿瘤复发是事实,但它的位置和当前的大小,还不足以影响语言功能。”
  “那她这是怎么了?”林薇妈妈都快哭了,“叫她也不应,跟她说话也没反应。”
  “她身体的疾病,我们正在用药物和治疗全力控制。但心理上的重创,有时会比身体的痛苦更具破坏性。林薇她很年轻,她很清楚这个病反复意味着什么。巨大的恐惧、绝望,或者对治疗过程的抗拒和疲惫,都可能让人选择关闭自己,不再回应外界,平时你们可以多关注一下她的心理。可以说说家常,说说她以前喜欢的事情,或者就只是安静地握着她的手陪着她。”
  林薇妈妈听着江承煊的话,突然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怎么会这样啊,老天爷对我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小薇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啊……”
  她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江承煊听到这句话忽然有一种窒息感,低声安慰了林薇妈妈几句,出病房的时候经过护士站,听到护士在议论。
  “哎,刚看到9床林薇的妈妈又在偷偷抹眼泪了,真是造孽……”
  “是啊,太可怜了。听说她家情况特别不好,大儿子好像从小就是小儿麻痹,行动不便,脑子也不太好,说是自闭症,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得全靠她妈伺候。本来指望女儿出息了能轻松点,结果女儿又得了这么个病,还复发了。”
  “唉,这当妈的命也太苦了,简直是被生活摁着捶打,一点盼头都不给留啊。”
  江承煊走过去,屈指敲了敲导诊台:“上班时间,少讨论病人的隐私。”
  “对不起,江医生。”
  “我们知道了。”
  护士吐了吐舌头,开始继续整理手边的单据,不敢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