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孟榆再问:“那这些庄子是从几年开始由将军接管的?”
  “据奴婢所知,这些原在长公主的名下,长公主薨逝后由侯府打理,自将军搬离侯府后,这些便归到将军名下了,由将军接管了。”
  孟榆指骨轻扣桌面,缓缓抬手:“如此说,将军接管后也有几年了。那最清楚这些账目的当是那几个管事的庄头,而非从心。”
  没料到孟榆的脑袋转得这么快,妙秋愣了下,只得点点头。
  怀茵反应过来,端手在胸前,冷声直言:“既是这样,账目有不清楚的地方,夫人只管传管事的过来见便罢,至于从心,如今夫人来了,她只管依将军吩咐,好好服侍庄妈妈才是她的头等大事,其余的便不必多想了。”
  此话传到应从心的耳朵里,她正在廊檐下喂着画眉,闻言她盛着鸟食的指骨微屈,抿着嘴角咬了咬下唇,面色仍旧淡淡地回:“知道了。”
  画眉的脚趾被戳出了微微血痕。
  ***
  日色将尽,黑幕渐渐笼下来。
  陆修沂从军营里回来,一进拢香馆便见橘黄色的灯火下,身袭珊瑚红兰花襦裙的孟榆正端坐在书桌前,一手执笔,一手翻看账目,发髻两边插着新妇独有的珊瑚步摇,赤红如血的珠子垂在墨发两侧,衬得她如雪的容颜愈发娇媚,眉眼间褪去了面对他时的森寒和倔强,端的是一派温婉娴静。
  他双手抱在胸前,就这般静静倚在门边,远远地望过去,竟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书桌旁的窗牗被支开,裹着微凉的夜风灌入,似乎觉得有些凉,她停下双手,搓了下手臂后,又忙不迭继续执笔。
  陆修沂看着,不觉气笑了,忙放轻脚步走到木椸那边,扯下一件外衫搭在臂弯里,朝她走过去。
  到了她身旁,他轻轻地给她披上,她却没有丝毫反应,还弯下笔头点点旁边空了的茶盏。
  这是把他当成怀茵使了???
  陆修沂眉梢挑了下,唇边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下去,还依言给她倒了杯茶,谁知一摸壶壁,里头的茶却是凉的。
  再掀起眼皮,却见孟榆已经将茶盏递到了唇边,他一急,下意识便伸手过去,抓紧了她的腕骨,迫她停下动作,温声道:“茶凉了,别喝,对胃不好,我让人给你添新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男人温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孟榆微惊,从叠得似小山般的账目里蓦地回神。
  在她身旁的不是怀茵么?厨房做了几样她爱吃的点心,她便让她取去了,这会子,还以为她回来了。
  抬头时,孟榆只见陆修沂已经松开她的手,正朝外走去。临近门口,原扬起的唇角沉沉地压下:“夫人在里面看账,为何里头无一人伺候?连茶水凉了都不曾续上,房里伺候的女使都给爷过来。”
  正在院里忙活的人闻得这一声厉喝,登时唬得垂首,忙停下手里的活儿。
  恰在此时,妙秋领着两个婢女从外面抬水回来,见陆修沂黑沉着脸站在门口,底下噤声一片,忙跪下,颤着身子解释:“回,回将军,从心姐姐在后门那边清点新买回来的酒,人手不够,方让奴婢将闲些的女使都叫了过去。”
  楮泽搬来一把圈椅,陆修沂坐下,脸色愈发黑了:“把她叫过来。”
  不多时,应从心垂首赶来,朝座上之人微微屈膝,嗓音几不可察地带了几分软糯:“不知将军让从心过来有何事吩咐?”
  传话的人没敢告诉她陆修沂因何事将她唤来,只让她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往拢香馆来。
  “跪下。”
  头顶一声厉喝响起,隔着黑幕,穿透瑟瑟晚风,落进应从心心间,激起层层波浪。
  扑通!
  地上还有没清扫干净的石子,应从心双膝落地,膝盖碾在石子,硌得她眉心微蹙:“从心不知犯了何错,竟惹得将军如此生气,还请将军明示。”
  廊檐下燃起的烛火,男人的脸灯火的映衬下,仿佛染了一层白霜:“你是何人?”
  陆修沂的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应从心不知他问的是何意,她是何人,他不是清清楚楚的么?
  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何事,应从心慌了神:“奴,奴婢出身桐州,叫应从心。”
  陆修沂凝着眉,低沉的嗓音忽然拔高了几分:“爷不是问你这个,爷是问,你在这府里是何身份?”
  他的语调含了些许不耐,应从心忙回:“奴婢是庄妈妈的贴身女使。”
  “孟榆呢?”
  听到孟榆的名字,应从心怔了下,当即猜到陆修沂此番将她唤来所为何事,愤懑和嫉妒瞬间蔓延到垂下的眉眼,她下意识咬着唇,舌尖紧紧抵着白齿,仿佛对即将要说出口的答案满溢不屑:“是……是将军夫人。”
  听出她声调里的不满和委屈,陆修沂只觉她那些情绪来得莫名,寒声警告她:“她不仅仅是将军夫人,还是这府里唯一的主母。拢香馆的这些女使,皆是爷遣来伺候她的,不是来伺候你的,你有何资格去使唤她们?”
  应从心颤颤解释:“奴婢是瞧今儿新买回来许多酒,一时忙不过来,才让妙秋将人喊过去的。”
  “爷隐约记得酒窖有五个人,纵是替你清点新买的酒也绰绰有余,便是退一万步讲,人手当真不够,难道后门廊上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不成?你给爷记住了,此番爷饶过你,是看在庄妈妈的份儿上,拢香馆的人和事都轮不到你支使。往后若再有类似的事发生,爷定不轻饶。”
  男人的声音仿佛裹挟着滔天怒意,斥得应从心红了眼。几声沉喝落地,拢香馆噤声一片,人人皆似木头般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最终妙秋被降为三等烧火丫头,且若无令,应从心不得再踏入拢香馆半步。
  怀茵和知眠慢悠悠从厨房那边回来时,途中听到这消息,不由得拍手叫好。
  “外头这般大的动静,我以为凭你的性子,必会出来阻拦。”处理完这些锁事,陆修沂让人重新给孟榆续上茶,自己也坐到她旁边悠悠地品起茶来。
  对于他的自来熟,孟榆深感无语,但人在屋檐下,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抬手回他:“我是性子温和,不是愚昧蠢笨。她既想给我下马威,我何必替她说好话?况她到底是庄妈妈的人,你又不喜奢杀,怎可能因为这等小事便要了她的命?她既无性命之忧,我又何需多言?”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灯烛在她脸上铺下一层朦胧的光晕,她那霜雪般的容颜里,含发几分清丽,含了几分娇媚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陆修沂就这般看她打着手语,看她十指如游龙般在虚空中灵活地划动,他忽然觉得这种语言比之世间的任一种言语还要有魅力。
  “嗯,榆儿说得对。”
  她说了这样多,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反而定定地看着她,墨色的眸子里满溢笑意。
  一丝旖旎悄然在周围弥漫,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孟榆略感不适地坐正身子,抬手道:“我账还没看完,你若有事,可以先……”
  她手势还没打完,陆修沂便淡笑道:“我如今也无事可做,况你我正是新婚之时,若我总往外跑,难免惹人怀疑。你且看你的账,我看我的书便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起身到书架后随意抽了本书来瞧。
  暧昧的气氛随着他起身后逐渐散去,孟榆心安下来,继续手里的活儿。
  西郊和北郊三个庄子的账目很是清楚,每一笔账目从收入到支出,记录得极为详细,略略一瞧,便一目了然,反倒是东郊的三个庄子,从收入到支出的每一笔账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若只相差那么一点,孟榆已经不想计较,只是自陆修沂接管后,每年必有一笔近五千两银的支出,其支出理由皆说是替庄子上的人采买过冬的炭火和棉衣。
  炭火是消耗品,每年必须采买,这倒也罢了。只是谁人如此矜贵,年年都要穿新的衣裳,连棉衣都要每年采买一回?
  略略将账目都看了个遍,孟榆当即让人将崔庄头传进府里,她也不绕圈子,和他直明她认为这个款项有问题。
  自长公主薨逝后,东郊的这三处庄子一直都是由崔浩打理,纵是后来到了陆修沂名下,亦仍旧没有换人。
  仗着累积了这么多年的资历,崔浩根本没将孟榆放在眼里,面对她的盘问,他掐着嗓子不慌不忙地解释:“夫人是闺阁小姐,哪里懂庄子上的事?庄上活计多,不似夫人小姐们在屋里写几个字,说几句话便能解决的。我们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儿,如此每日走动,衣裳难免有破损,既有破损,那每年采买新的棉衣也实属常事。”
  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孟榆已经在纸上写好了疑问:“若有破损,只管依量上报,再依量采买便是。况我想着,你们管庄子的,自然比不得田地里那些佃户,平日里也不了几回田,既不曾下田,哪里会走几步路便将棉衣损坏了?且用五千两银采买一批棉衣,质量必属上乘,既是用料较贵的棉衣,那起码能穿三四年,何须年年采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