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惯性情温文,宽仁和缓的当今天子,这一回却是迅疾出手,雷霆手段,短短数日间便平定了叛乱,并处以重刑。
  霍禹被腰斩,而霍光的两个孙儿霍云、霍山及女婿范明友皆自杀。其妻霍显及其所出的女儿、娘家兄弟斩首弃市……原本金尊玉贵,等闲求见一面都难如登天的人物呐。如今就在闹哄哄的西市被砍了头,血淋淋的尸首丢到大道上任人踩践……
  霍氏几乎满门覆灭,被株连者千余家。
  京师流血,伏尸数万——许多年后,经过那场旧事的老人们街谈巷议时提起,亦是心存余悸。这亦是厉精为治,堪称一代圣主明君的孝宣皇帝在位的二十余年间,唯一一次大开杀戒。
  而自霍氏伏诛后,对于未央宫中那位霍皇后的处置,街头巷议间便有了许久揣测……几乎阖族被灭,兄长腰斩,母亲弃市,一个失了所有依恃的罪家族女。所谓的处置,只怕也就是多活几日或早死几日的区别罢。
  毕竟,圣上和霍家,隔着先皇后的血仇……而这位十七岁的皇后,论起来,便是最初的祸基。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时令未出三伏,但有样异样地,这儿竟不闻一丝蝉鸣,静窒无声,压抑沉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满殿宫监侍儿们都是一派惶然或惊惧地瑟瑟缩在室中角落,倒当真似秋后寒蝉一般。
  大司马霍禹谋逆的消息在事发半月后才传到宜曲宫,皇后殿下闻讯,惊不能信,而后星夜兼程,匆忙回銮。
  但轻驾进了未央宫,没来得面圣,便正迎着一队宫监前来椒房殿检抄的兵甲。而后,当众自皇后寝居中搜出了霍夫人的若干信函及一幅剧毒,信中所图,意欲鸩杀太子!
  满殿宫人都惊得面若死灰,颤着身子,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几个年纪小些的宫婢当场吓晕了过去。
  罪证确凿,天子使者们带了证物回去御前复命。
  而自那一天起,整座椒房殿便被重重监禁了起来,兵甲密围,连一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而皇后殿下……自那时,便失了心似的愣愣僵坐在内室西窗下,整整一晚,不言不动……木雕泥塑似的。
  此时,清晨的浅金色的昀光自锁纹的绿琉璃窗扉照了进来,落在那少女那张精致无瑕,双眼满布血丝,苍白如纸的小脸儿上,竟生出几分异样的哀艳来。
  “殿下,好歹用些用些饭食罢。”莺时捧着一张素漆小食案进了室中,青玉盂中的甘豆羹散着糯甜的香气……椒房殿的庖人们早已给吓破了胆,哪儿还有心思在炊事上?这羹是她自己到厨下煮的,滋味大约有些差强人意。
  她恭谨而妥帖地将羹汤置到了皇后面前的文贝曲几上,而后替主人摆好漆木勺,柔婉温和一如往昔。
  “莺时,”枯坐了整整一晚,不言不动的霍成君,却忽然开了口。面色是极度憔悴疲惫的苍白白,连双唇也不见多少血色,且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嗓音有些分明的干哑,仿佛被什么东西磨糙了一般。
  但,她神色却已然镇定了许多——出乎意料的,这个自幼养尊处优,娇惯宠纵的十七岁少女,竟没有像满殿宫人甚至莺时以为的那样,顷刻间全然崩溃,而后寻死觅活……任谁人蓦然听闻家门巨变,举族被诛的惨讯,应当都是不堪承受的罢。何况眼前这个金尊玉贵、自幼娇惯的少女?
  但她只是呆呆地坐在这儿整整一晚。而后,勉力平静地同自己侍婢开口说话。
  此刻,十七岁的少女,就这样凝了眸子定定看向相伴十一年的心腹侍女,用干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莺时,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语声并不见多少狠厉,但这言语之间的切切质问,却令得那厢的侍婢心下陡然一惊。
  莺时面色遽然泛白,身子蓦地一颤,手上有些抖索,捧在手中的食案斜斜一倾,玉盂里的豆羹便泼洒了小半出来,汤汤水水溅在文贝的几案上,一片狼藉。
  许久许久,从来温婉妥帖的侍婢,终于开了口,她低低垂着头,并不敢看自家女公子,用极轻的语声道:“是在……大将军去世后不久。”
  “那,陛下他……许了你什么好处?”霍成君默了一瞬,仿佛并没有太多意外,语声静得有些寒寂。
  “陛下有诺,异日诛灭霍氏之时,放过婢子的寡母和幼弟。”
  “呵……”闻言,霍成君竟是轻轻地笑出了声。那般干哑的嗓音,笑起来是异样的沧桑沉嗡。
  ——血脉至亲,自然比她这个主仆之份的外人要紧,原也无可厚非啊。
  室中静了一会儿,两相无言。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问,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世上,有些背叛,可以理解,却无法原谅。
  “自那时起,阿母送给宫的东西,你便统统收了起来,全为今日拿出来作罪证了?”良久之后,再开口时,她神情已是极静,再看不出多少起伏。
  “嗯,”双十年华的侍婢,垂着螓着,亦静静地点头,声音极轻——“还有夫人近几日送来的信件,皆是道出府中困境,请殿下相助的。”
  “婢子拆看,却瞒了殿下。”她神色竟莫名带了些开诚布公的坦然,语声虽轻却清晰——仿佛压在心底里的沉沉块垒终于移去。尽管,随后砍下来的可能是尖刀利刃……不忠的恶仆,怎样处置都是应当的罢。
  原是这样啊……”霍成君闻言只微微怔了怔,然后,竟自失地笑了笑。
  而后,她并未用饭,也只那样静静枯坐在窗下,良久良久,从晨光熹微到骄阳正午,西窗从来都只暮时才见到得日光。所以此时室中光线也并不见得多明亮,照在那张憔悴已极的面容上便更显灰暗。
  而身边侍立的婉丽婢女,面色竟也是一般的苍白,就这样静静伴着她,不言不动,枯槁的木像一般。
  许……先皇后的死,是我家阿母的设计?”问出这一句,霍成君语声更哑涩了些,但神情却平缓宁定。
  第64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七)
  “是,夫人买通了女医淳于衍,在先皇后的汤药中加了附子,以致日渐孱弱,最终薨逝。”莺时仍是神色平静,语声恭谨地轻声道。
  “果然……是这样呢。”闻言,霍成君心下蓦地一颤。静默了一瞬后,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隐隐浮上心头的,便是五年前的一幕旧忆——
  那时,她才不过十二岁年纪,晚间原本是去问阿母厨下的蜂蜜还有多少,她打算让庖人做成蜜饼配桂桨吃。结果,竟在距主寝几步远处,听见了屋子隐隐的争吵声——
  “你怎的做下这等糊涂事!”阿父的一惯沉缓温文的嗓音此时竟难掩急愤,一股怒意几乎喷薄而出。
  她心底里惊极了,十余年间,阿父待阿母一向是宠爱呵护的,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于是,小少女也不敢近前了,只悄悄放轻足音,缩了门外壁角边。
  “我还不是为了成君,为了霍氏!”女声急急分辩,但终究是十分心虚的,显出些荏弱来——“谁料到,料到事情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你当那是个好相与的!”阿父怒意未减,光听声音便不难想像他此时面上的厉色,沉缓的嗓音里带出一丝狠意——“他若是个蠢物,哪儿能到今日田地?你却是个真正不长心的!”
  “如今,那个女医已给收押了,只怕、只怕……”阿母气弱,心底里已顾不得如此被丈夫训斥,只惶急地问他讨主意道——“将军快拿个对策出来罢。”
  “如果倒知道怕了,也是……这么多年我纵着你,终究是纵出了滔天祸事来。”听到阿母服软,阿父却似乎并无谅解之意,他的语声是前所未有的苍老沉嗡,失望里带着分明的悔恨——“异日,若我霍氏遭诛,只怕便是今日的祸根了。”
  室中久久不闻声息,良久之后,阿父才又再启了声,语声似乎稍稍平和了些,但仍难掩疲惫:“如今,也唯庆幸他是个明智的。”
  十二岁的她,还一派懵懂,平日从不曾留心过外面的事情,全然听不懂父母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大约明白是阿母做了什么错事,惹得阿父大怒。到底是什么事,连阿父似乎都不怎么处置得了呢?
  那时候,霍成君只是心底里留了一下小小的疑惑。
  而今,当真相终于冷冰冰、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一切残忍得让她几乎无法直面。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天子便痛定隐忍,日日夜夜筹谋将怎样灭了霍氏满门,以偿血仇罢。
  “阿兄他……起兵之前阿母应当遣人送信予我了罢?”她静静闭上了眼,问。
  “是,夫人想请殿下鼎助,佐大公子成事。”莺时依是轻声而坦然地应道。
  自大将军霍光薨后,天子亲政,便一步步收了霍氏手中兵权,许以虚职,或调任外官,继而重用许、史两家子弟,扶植亲信。
  眼见中手中的势力一天天被削黜,霍氏不愿束手就缚,也唯有拼死一搏——只是,大公子资质平平,远不及昔日的大将军,又哪里堪与天子争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