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啊?”邓绮倒是万分意外,怔怔看着阿姊回不过神来——现在从头学起,半月时间也难有所成啊。
  阿姊她……并非为了应付阿母的考校,是当真打算潜心课习女红了。
  “怎么,难不成阿绮嫌阿姊手拙,不乐意这么个笨徒弟么?”邓绥见她这一副愣模样,开口轻笑道。
  “不是!”邓绮急急否认,语声清脆而斩截。
  娘略略舒了舒气息,扬眉看着阿姊,又恢复了一惯的明媚神色,眸子里带了几分得意玩笑道:“既然阿姊非要从我这儿习女红,那阿绮就勉为其难收了罢。不过,若是太拙了,训起来我可不客气哦!”
  “好。”邓绥轻轻地笑应道。
  “还有,”少女微微顿了顿,神色里带着些温和的亲昵,看着妹妹道——“阿父带回的那匹白叠布,我原本是打算下月初七,送予你作生辰礼的。既然阿绮这般心急,便明日来取罢。”
  “阿姊……”闻言,邓绮诧异地微微张着嘴,瞪大了一双晶亮明圆的眸子。而后,片时间便又羞又愧,不由低低垂头,微微涨红了脸……
  (邓绥)六岁能史书,十二通《诗》、《论语》。诸兄每读经传,辄下意难问。志在典籍,不问居家之事。母常非之,曰:“汝不习女工以供衣服,乃更务学,宁当举博士邪?”后重违母言,昼修妇业,暮诵经典,家人号曰「诸生」。《后汉书·皇后纪》
  ……
  永元三年,永和里,邓府。
  清宜旷静的书房,张施了梅染色的细缣承尘,南北二壁皆绘了先贤遗像,东边贴壁置着一架薄绢绘墨的单扇竹木屏风,屏风前置着张黑漆朱绘的鹤纹书案。
  向暮时分,淡薄的夕晖自西边的锁纹格窗透了进来,明柔的浅绯色昀光晕染在室中相对而坐的一双父女身上,一派温宜和暖。
  “为父听闻,阿绥近一年来女红颇有长进?”跽坐在案后苇席上的长者约是五旬年纪,一袭茶青色直裾深衣,玉簪束发,样貌儒正端肃。此际,他正语声温和带笑向长女道。
  邓绥便跽坐在父亲对面,闻言抬眸,淡笑着答:“阿绥年纪渐长,总不能一直令长辈操心。”
  “你一向便是最孝谨不过的孩子,”邓训神色间带了几分宽慰的笑意,既而更兼嘉赞道——“更难得的是既潜心课习妇业,于诗书翰墨也未落下分毫,委实不易。”
  女儿白日习女红,夜里阅经史之事,的确令他心下惊异了许久……这般的刻苦,其实,也才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呢。
  ——有这般出息的女儿,乃是家门之幸。
  “阿绥心下喜欢,并不觉辛苦。”少女语声柔和却清晰,看着父亲,眸子流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来。
  “其实,平日里于学业上也不必太过苛求。似绥这般年纪,其实应该多出门走走,看看这京都景象,俚俗世情,于日后也颇有益处。”邓训温声对女儿道,蔼然亲和。
  这个长女,就是太过懂事老成了,让他欣慰之余,却又有些心疼。京中与她同龄的女儿家,有几个似她这般?
  “阿绥明白。”少女知晓父亲的心意,遂温静地应声道。
  “对了,阿绥可知近日洛阳城有何大事?”顿了少时后,邓训转了话头问。
  “司徒袁劭公与校尉郭举于今日朝会上,当廷起了争议,袁公已届七旬,年老体衰,似乎因气怒攻心,晕厥了过去。”邓绥只略略思忖了片刻,而后神色从容地应声道。
  “你镇日里足不出户,京中的事情知道得却不少?”邓训似是有些意外,听罢不由笑道。
  “府中仆婢时有议论,留心些便不难晓得了。”邓绥温声应道。
  “那,阿绥以为……眼下时局如何?”邓训微肃了面色,神情郑重了些。
  “窦氏一门,飞扬跋扈已有十余年之久,自先帝晏驾后,便愈发猖獗起来。”说着,她心底里暗自叹了声气-当今圣上践祚时年只十岁,尚是黄口稚龄,皇太后握了社稷权柄,只手遮天,窦氏一门自然有了肆无忌惮的本钱。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白叠布」即棉布,当时出自西域,产量很少,是非常贵重的布料。
  第86章 汉和帝与邓绥(五)
  “府中仆婢时有议论,留心些便不难晓得了。”邓绥温声应道。
  “那,阿绥以为……眼下时局如何?”邓训微肃了面色,神情郑重了些。
  “窦氏一门,飞扬跋扈已有十余年之久,自先帝晏驾后,便愈发猖獗起来。”说着,她心底里暗自叹了声气-当今圣上践祚时年只十岁,尚是黄口稚龄,皇太后握了社稷权柄,只手遮天,窦氏一门自然有了肆无忌惮的本钱。
  天子弱幼,外戚擅权……长此以往,必生乱象。
  “如今圣上年纪渐长,窦氏却丝毫也没有归政的意思。反而将天子拘在内宫之中,寻常朝臣连见一面都不易。”十二岁的稚气少女,条分缕析,而后就这么神色平静地道出惊人之语——
  “这……只怕是生了不道之心。”
  虽知这个女儿一向敏悟,于这些朝政之事,见地远超同侪,所以他才时常同她一道议事。但听到这一句,邓训仍是面色蓦地一变。
  “阿父今日提起这些,难道……是有什么缘故?”那厢,邓绥的目光却依是平静地落向父亲,略略思忖后,带了一丝疑惑问。
  “确有一事。”暗暗叹了声气,见女儿心思剔透,已窥见了端倪,邓训索性不再隐瞒。
  他目光更深凝了下来,紧皱了眉峰,语气颇有些沉重:“今日,窦景寻为父商议,说是窦氏族中有子弟打算自陇西贾货,想让为父批几份符信。”
  ——若是正经商贾生意,为何不走寻常门路,竟要他这个护羌校尉特批符信?只怕……是些违法乱纪的阴私。
  陇西之地,因为羌人聚居,是以多年间朝廷管治向来异常严整,断容不得丁点儿舛错。
  “那,窦家许了怎样的报酬?”邓绥闻言,眸光也沉凝了许多,又思忖了片刻后,抬眼问父亲道。
  “举荐为父为车骑将军。”邓训答,眉峰皱得愈紧了几分。
  好大的手笔!邓绥心下微微一惊,而后,眸光更沉凝了许多。她勉力平定了心神,而后细细思索……这般重酬,想必这生意赚头颇大。甚至可能是窃国之资,贪公自肥。
  “阿父,此事当仔细斟酌。”十二岁的少女目光沉静,神色谨慎而郑重——既行犯禁之事,又从中牟取暴利,这种事一旦沾了手,自此可就是与窦家同流合污了。
  ——甚至,窦太后的亲弟特意寻上阿父,又借机许出这般重酬,恐怕原本就意在拉拢邓氏为其所用。
  “为父断不会应允。”邓训眉间皱痕有如刀刻,向来刚硬利落的语声里少见地带了些凝滞-他自然不会行此渎职之事。但若因此开罪了窦氏,后果亦是堪虞——“只是……事关窦氏,颇不易与。”
  这阖府数十口的身家性命,他安能不顾虑?
  邓绥闻言,略略垂了一双纤密乌泽的眼睫,似是思索,半晌未有言语。
  “儿有计画,或可一试。”半晌沉默后,邓绥终于开了口,轻声道。
  邓训万分意外地看向对面安静地跽坐于苇席上的女儿,有些讶异地轩了轩眉。
  “阿父您不愿与窦氏媾和,但这天底下多的是一心想着阿附窦家的肖小。”稚气尚未褪尽的少女郑重地与父亲对视,目光凝定,语声字字清晰——“不过是批几张符信,朝中有这样权力的人物并不在少数,您只需将窦家求几份特批符信的消息私下透给个有意之人便是。”
  多少人对窦氏趋之如鹜,岂会坐失了这等「良机」?
  “如此,窦氏事成,而阿父也不必为此污了手。”
  “只是,如此一来,虽勉强全了情面,但到底算是拂了窦氏的意……往后阿父的仕途,恐怕会艰难上些。”说到这儿,邓绥神色并未轻松下来。
  邓训听罢,怔了瞬后,却是不由爽朗地大笑出声——“阿绥当真是吾家智囊,为父……以往还是小觑了呀!”
  “至于仕途,”他笑得洒脱朗然,举重若轻道——“再艰难……还能艰难过八年前那一回不成?”
  八年前?邓绥略一怔。
  那原本是宫闱妃嫔间的一场内斗,算起来,阿父也是遭了池鱼之殃。
  当时,在位的还是先帝刘炟,如今的窦太后也还只是窦皇后。天子宠妃梁贵人姊妹被皇后妒恨,因巫蛊之事坐罪,双双被赐死,既而波及梁氏阖族。
  而父亲的挚交——梁贵人的胞兄梁冀,自然也在其列。梁家陡然落魄,人人顾忌着皇后与窦家势力,惟恐避之不及,惟有自家父亲邓训,少年从军,一惯秉直端方的武将脾气,做不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情,故而时常接济于他们。
  但,不久便因此举触怒了窦皇后,随即被降罪免官。
  阿父他少年因祖父邓禹的恩荫得以封了郎官,之后一路迁至谒者、护乌桓校尉,历年政绩卓著,原本仕途不可限量——而那回,一切几乎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