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她的夫君邓禹,与光武皇帝刘秀少年求学时相识于长安,乃为挚交。他精擅骑射,勇武过人,当年助光武帝先定河北,复平关中,战绩彪炳,立下不世功勋。
  平靖宇内之后,因着这份从龙之功,官拜大司徒,封酂侯。云台二十八将,邓禹居首……何等的威赫荣耀呵。
  可……而今又是如何?
  他们夫妇五个儿子中,前唯幼子邓训子承父业,入了戎行,且政绩卓著,名著一方,算是最出息的一个。
  但,阿骘这个孩子,身为嫡长子,却天资平平,日后恐难有多少作为。她自己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儿子邓训也年过五旬——阿骘他,往后如何承得起邓氏家业?
  所以,他必须得有一个得力的助益……阿绥,便是最合宜不过的人选。
  只是……看着那厢儿媳沉沉锁眉的神色,她终究有些不忍。
  “舅姑,阿绥她……”而此时,一向恭谨婉顺的阴氏,终于在几番踌躇之后,咬牙开了口,神色是那张端丽面容上罕见的决然与坚定。
  “祖母,阿绥愿意。”十三岁的少女却在这一刻忽然开了口,阻了母亲接下来的话,而后郑重其事地看着祖母,沉静而清晰地道——“此事,悉凭祖母做主。”
  ——自懂事以来,她一直都想着多留心政事朝局,好为阿兄添些助益。其实,哪里还有一个身在宫闱,且得圣眷的妹妹更好的助益呢?
  “唉……好孩子。”太傅夫人看着眼前稚气尚未褪尽的孙女,低低一声叹息,眸光也带出几分心疼来——这个孩子,从来就是再明理,再懂事不过的呀。
  永远四年冬,天子刘肇依制选妃,护羌校尉邓训之长女邓绥亦在备选之列。
  但,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一场晴天霹雳会来得这般猝不及防——
  永元四年冬,护羌校尉邓训病殁于陇西,享年五十三岁。
  噩耗传来之时,正在指点女儿针黹的阴氏闻讯当场晕厥了过去,而太傅夫人则旧疾复发,一病不起……阖府上下,哭声匝地,惶乱作一团。
  因是病殁于任上,所以邓训的遗体尚在陇西,只是薄殓,并未下葬。身为长子的邓骘听闻丧信的次日便启程,三个月后,扶棺归京。
  邓训的丧礼是由邓府的太傅夫人亲自主理的,年过七旬的垂暮老人,拖着病骨支离的身子,面容憔悴地一样样安排儿子的丧事,过问每个细处,指点每个仪式。仿佛要将所有的精气神统统耗在这件丧事上……偏执而严苛。
  直到终于入土安葬,此后,邓府之中便仿佛一潭死水似的哀沉阒寂,终日不闻多少声息。
  ……
  这一天,晨间早起的阴氏独坐在室中,手中拈着细针,执着绣绷,却是只静静坐着……目光凝视着目力所及之处一片的素白,半晌也没有动作。
  正是仲夏的薄阴天气,虽是临窗而坐,光线仍是有些昏暗。外头隐隐起了几声闷雷,大约是要下雨了。所以便格外地窒闷难耐,仿佛人的心也被什么沉重的块垒压住了一般,怎样也挣不动,脱不开。
  “吱轧——”原来半阖着的云气纹髹漆木门被人推开了一扇,阴氏微惊,既而抬眸向门外看去——
  少女伶仃的身影孤孑孑地出现在门中,一袭缟素,凄白如雪,外头的天光自门扉透入,在她向前拖着一抹长长的瘦峭单薄的影子。
  未及阴氏自怔愣中回过神来,十三岁的邓绥,便已静静长跪于母亲面前,抬眸对视,字字清晰,道:“阿母,阿绥想为父服三年之丧。”
  “啪……”阴氏原本握在手中的绣绷与蓦地松脱坠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钝响,细针丝钱凌乱地散开一团。而她的脸色,霎时间比身上那一袭缟素麻衣还要白……
  “舅姑,你说这可如何是好?阿绥这孩子,她怎么这般想不开……”阴氏伏案而泣,在太傅夫人面前哭得几乎哽咽失声,双目是泛红的浮肿,整个人几乎憔悴得黯淡了所有光彩。
  时下,依礼俗,父亲过世,儿女需行孝服丧。但服丧之期,大半人家只是数月时间,时间长些的也有一年之期,至于服丧三年……这是绝少见的。
  行丧时,条件极为苛苦,要孝子在父亲墓旁建「服舍」居住,日日着丧服,饮食无肉,淡食无味,不行房,无歌舞……这般的日子,任是壮年男子熬下来也是形销骨立,落下病根,甚至熬坏了身子的不知凡几,而况阿绥她一个弱质女儿家?
  阴氏看着眼前虽面色较先前似乎苍老了些,但依然眸光深锐的太傅夫人,神色间带了多少乞求……一直作为依靠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儿女尚未成年,这世上能做她主心骨的,便是这位一向刚明决断,处变不惊的舅姑了。
  “我晓得阿绥孝顺懂事,可行丧三年……那是一辈子伤身落病的事儿呐,这孩子怎么这般傻?”她伏在案几上,泪水自眸间潸潸滚落,哽着声泣语,多少不解,多少疼惜。
  太傅夫人眸光里带了沉沉的哀意,看着从来庄重端丽的儿媳,眼下涕泗交横的憔悴狼狈,继而想到那个决绝做了决定,不肯移志的孙女儿,心底里尽是叹息——
  第88章 汉和帝与邓绥(七)
  “我晓得阿绥孝顺懂事,可行丧三年……那是一辈子伤身落病的事儿呐,这孩子怎么这般傻?”她伏在案几上,泪水自眸间潸潸滚落,哽着声泣语,多少不解,多少疼惜。
  太傅夫人眸光里带了沉沉的哀意,看着从来庄重端丽的儿媳,眼下涕泗交横的憔悴狼狈,继而想到那个决绝做了决定,不肯移志的孙女儿,心底里尽是叹息——
  阿绥哪里是傻?这孩子……分明再剔透不过呵。
  许久之后,当家主母终于开了口,语声柔和里透着几分耐心的安抚,带了怜意轻声道:“阿绥是个好孩子,一向都极有主意,这一回……只怕你劝不住。”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任她小孩子家胡来呢?”阴氏的泣声已带了几分哑意,听了这话,不由抬起一双红肿的眸子看着舅姑道——“阿绥她年纪尚小,定是不知其中厉害。”
  见儿媳这般,太傅夫人似乎有些苦笑,而后神色终于郑重了起来,肃了目光看向她道:“你以为,阿绥当真是年纪小,所以不懂事么?”
  “这么多年,这个孩子……几曾真的任性胡闹过?”
  闻言,伏案低泣的阴氏已不由止了声,只抬着一双红肿的眼,怔怔地看着自家舅姑,神色间带了些茫然。
  见她这副模样,太傅夫人心底叹息,这个儿媳品貌德行皆是极出众的,只是性子太过实诚了些,失之灵慧。论起来,阿绥这一点当真是与其母迥异。
  “你可曾想过,这个家……日后该当如何?”老妇人静静看着儿媳,眸光深湛,终于开诚布公地问道。
  这个家……日后当如何?
  闻言,阴氏似乎一瞬时心下怔了怔,而后方才渐渐冷静,沉下气来思虑。既而……片时间心底冰窖般僵冷起来,几乎冻得丁点儿都化不开——
  家中的擎天梁柱轰然倾塌,唯余孤幼老弱,短短月余辰光,她便算是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上月,阴家刚刚登门退了亲,阿骘同她家内侄女的这门亲事,是六岁上便定下的,甚至数月前两家长辈才议定了次年二月做婚期……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这便是她的娘家,她的血脉之亲的族人!
  而阿绮,如今也是十一岁了,以往提过亲的人家。自丧事之后,大多便再未登过门了……而仍遣媒探问的,结亲对象却已换成了族中庶子旁出之类,甚至有残弱或鳏夫。
  她的阿绮,那般好的孩子……阴氏原本垂放在膝头的双手,蓦地紧紧攥住了衣裾,绞得指节处一片糁白。
  太傅夫人微微阖了阖眼,见儿媳神色,自然明白她想到了些什么。
  “原本来往的人家,如今大多已疏淡了……日后,家中几个孩子的亲事只怕会艰难上许多。”她语声里带着几分苍凉,但却并无多少意外。
  原本早几年的时候,她的两个孙儿都尚了公主的。而今……还愿意结亲的人家,又有多少是看着邓家还有个将来要入宫为妃的女儿?
  ——趋炎附势,攀高踩低,世情如此罢了。
  “阿绥三年服满之后,仍是要入宫的。”太傅夫人神色间带了几分叹息几分爱怜,轻声道。
  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莫论再艰难,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而那个时候,她的境况同先前……只怕便是天渊之别了。”
  早先选妃之时,身为护羌校尉邓训的嫡长女,算得备选的女子中出身极高的了,论背景,唯阴家的女儿可以比肩。
  “阴家是你的娘家,备选的那个丫头,论起来算是你的孙女辈了。以往也是见过的,平心而论,论样貌、论才学、论智略心术,哪样儿及得阿绥?”太傅夫人似是心下惋惜,苍老的语声里带着喟息——原本,阿绥若顺利入宫,凭这般品貌,这等慧质,那怕长秋宫中那一席尊位亦是可以争一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