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今日的早朝怎么会拖了这么久?已经过了下餔的时辰,平日里,他早朝后都是径直来了嘉德宫,而后与她一同用饭的。
  因为太后薨逝,所以天子辍朝三日,今天是恢复早朝的头天,政事繁冗些倒也应当。不过,莫论如何也不该拖到这个时辰才是。
  莫非,又生了什么事?
  她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重起来。直到一道孤孑单薄的身影,有些踉跄地出现在雨幕之中……一向从容自若的邓绥,终于被惊得霎时白了脸色。
  天子身后没有任何随侍,甚至没有撑伞,神情几乎都有些恍惚,脚步凌乱地踩着地上深深浅浅的雨水,狼狈地走到了她面前……一身厚重的朝服深衣已然被雨水浸透,下裾湿哒哒地往下不断滴着水,湿透的鬓发有几络凌乱地贴在颈间,面色苍白如纸,双唇却是近乎乌青。
  “陛下……”邓绥入宫两年,从未像此刻这般胆战心惊。少女未及反应,他便已倾身拥住了她。仿佛落水的手终于拽住了一根浮木般,双臂紧紧箍住。弱冠少年面上涟洏而下的水迹滴落在她肩头,洇湿了一片衣衫,刘肇眼眶泛着红,她陡然明白他面上潸然淌十的不尽是雨水……
  于是,邓绥什么也不再问,只紧紧回拥住了他,任那一身狼狈的水湿浸透了自己身上的衣衫。
  那天,邓绥扶着近乎有些虚脱无力的刘肇回到了室中,服侍盥洗沐浴,换上干爽的泽衣,摸着这人滚烫的额头,在榻侧提笔写了药方,吩咐宫婢下去煎药。
  少年天子似乎已被烧得有些意识不清,半睡半醒间口齿含糊而断续地呓语着:“不是……她不是,她竟不是呵……”说着说着眉头便不由痛苦地紧揪成一团,刚刚略微缓和了一些的面色又开始发白,微青的唇角死抿成一线。
  邓绥动作轻柔地将他额头的那方白绢湿帕取下,又浸了回凉回,再拧干敷上去,仍是有些疑惑的神情间难掩忧悒——「不是」?
  究竟,「不是」什么呢?
  到底发生了怎样骇人听闻的事,能让他情绪彻底失控,崩溃成这般模样?
  而不久之后,她便知晓了答案。
  ※※※
  永元九年秋,皇太后窦氏薨逝之后,十九年前的一场惊天密谋随之浮出水面。
  梁贵人姊妹的从兄梁禅和妹妹梁嫕入京面圣,上书陈情,道出一桩宫闱密辛——当今天子刘肇乃是梁贵人所生,昔年刚刚涎世时被当时的窦皇后所夺,养在膝下,谎称已出。
  而后窦氏一族网罗罪名逼死了梁贵人之父梁竦,梁贵人与姊姊自尽而亡,梁氏一门举族受难……而窦太后把持后宫,一手遮天,真相也就被掩藏了这整整十九年。
  此事一发,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整个京都为之震动。
  而此时,嘉德宫中,病榻上的刘肇昨日恍恍惚惚中被喂过两剂药后,高烧渐渐褪了,只是多数时候仍神思昏沉。中间偶有一回清醒过来,看到榻边的邓绥,不由紧紧攥住了她正为自己拭汗的手……仿佛濒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想要借得一点依靠,挣得一丝生机「阿绥,阿绥」他有些虚弱地低低唤着她。
  “我在,一直就在这儿陪着陛下。”少女回握住他双手,她手掌间的柔和暖意仿佛带着奇异的安抚的力量,让病中的人一点点安宁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晨间,刘肇神智终于清明了起来。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半伏在他榻侧,倦极而憩的青衫少女。
  他掌心里还攥着她的手,不知这么紧紧握了多久,以至于眼下那纤白的皓腕间清晰可见几处淤痕。一怔之下,刘肇缓缓松了开来,但只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也令邓绥自浅眠中醒了过来。
  “陛下醒了?”她睁开了双眸,眼底重重淡青的翳痕透露了这些日子的疲惫。但随即下意识的动作就是先微微撑起了身子,然后伸手探向他额头,触到那处已然恢复了正常的温度,眸子里才露出一丝欣慰来。
  “嗯。”刘肇任她探着自己的体温,仍有些虚弱地轻应了声——“已好多了。”
  邓绥已整衣在榻侧坐了起来,闻言微微笑了笑:“如此便好,那,妾去为陛下准备朝食。”这几日,都只勉强喂进了一些粥靡,他须得好好用些饭了。
  “都交给宫人们罢。”他却拿住了她原本抚在自己额头,将要抽离的那只手——“你这些日子也太过劳顿了,也该歇歇。”
  “来,到榻上躺一会儿。”他仍旧有些弱气的目光中,却是温和的怜惜。
  “嗯。”邓绥从善如流地轻应,而后便褪了外衫和绢袜,躺到了他身侧。这几天她几乎时刻守在这榻侧,实在疲累到了极处,一沾到绵软的被衾只觉得似乎全身的倦意都涌了上来,很快便意识有些混沌。将要睡熟时,隐约觉察到有人替自己掖着被角……于是,难得一觉酣眠。
  此次卧病,天子休养了整整半月。
  “阿绥,你可知道,幼年时我想了多少遍……母后为何不喜欢我,莫论我再怎么努力,也讨不了她的欢心。”他语声有些低,但目光已然比先时平静了许多。
  这些日子,刘肇几乎一直是待在嘉德宫的。自清醒之后,多数时候他都是在与邓绥叙着昔年旧事。仿佛仔仔细细地在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女面前将这些年的心事都说开,那些心结便渐渐随之涣释开来。
  “那时候,我羡慕极了阿兄,宋贵人是那样温柔可亲的人,总搂着抱着阿兄,柔柔地唱着歌儿哄他,他撒娇时他的阿母从来也不气恼,却是想着法子逗他笑……阿兄生病时,宋贵人总守在身边,寸步也不离,亲自下厨,煮粥喂药。”
  “我心底里做梦都想阿母能这般待我。所以,有一回,便故意夜间背着宫人悄悄掀了被子,晾了整晚,终于冻病了自己……”他看着她,唇角略略带起一个自嘲的弯度——“呵,可真傻啊。”
  “我便常常想,我当真那般不堪,所以怎样也讨不了母后喜欢……以至于后来,她辅政,我的日子形同傀儡,我还在想,是自己不够好,没有为君之材。”
  “原来,根本不是呵。”
  ※※※
  天子病了,但朝廷的事情,却仍不得马虎。
  病榻间,刘肇连下御诏——为生母梁氏以礼改葬,谥「恭怀皇太后」,姨母梁大贵人也同时雪冤,姊妹同葬西陵。
  至于窦太后,仍然上谥「章德太后」,葬于敬陵。
  “阿绥,你说,阿母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怨朕呢?”嘉德宫中,十九岁的刘肇倚枕半靠在榻上,目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的黄叶纷落的寥寂秋色,像是问身畔的少女道,又似自问。
  “事到如今,终于得晓实情,知道自己十九年来认仇为母。可,却不能还阿母一个公道。”
  “顾着满朝公卿,顾着民间议论,顾着史册声名……不得不予窦氏以太后之礼隆仪厚葬。”他神色间多少不甘——“身为人子,委实不孝。”
  “窦氏一族早已败落,如今以太后之礼落葬,不过全一个体面罢了。但,如此一来便堵了言官们的口,换陛下耳根清净,也免了日后许多麻烦。”邓绥语声清宜和润,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而况,陛下已为母平冤昭雪,又建祠供奉,厚遇梁氏族人。”
  “尽心竭力,不外如此……太后她若泉下有知,惟有安慰才是。”
  刘肇闻言,静了半晌,神色渐渐回转了过来,而后有些突兀地道:“说起来,阿母当年被害,梁氏一族因此被牵连,举族落魄之时,曾受过令尊恩惠”
  邓绥怔了怔,这才记起,父亲当年与梁贵人的从兄梁扈乃是挚交。在梁家落魄之时,仍私下接济梁扈,以至于被当年的窦皇后记恨,并因此获罪免官,险些葬送了前途。
  “令尊乃是当世难得的良臣,更是少有的义士。”刘肇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称得上柔和——“原来,你我之间那么早的时候,便有牵绊了呢。”
  “真是天缘凑巧。”
  天子忽地淡淡笑了起来,看着她,目光真挚而沉切:“刘肇此生,得遇阿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罢。”
  第94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三)
  永元十四年夏,洛阳南宫,嘉德宫。
  “贵人……承光殿那边,大皇子似乎撞了邪祟,自昨晚起便哭闹不止,汤水不进,侍医们一直守着,到现在还未离开。”邓绥身边的心腹宫婢-赵玉,早已见惯了女主人的处变不惊。所以虽未闻回声,仍是平静地继续清声回禀了下去。
  邓绥手中的紫毫笔不由一顿,在缃黄色的绢帛上洇开一团墨迹-撞了邪祟?
  当今圣上子嗣艰难,自十四岁广选后宫以来。五年之间,宫中妃嫔怀妊者陆续也有七八回。但总是意外频出,接连几个竟都没能保住腹中龙裔……以至于活到十月胎成,瓜熟蒂落的唯有这一个婴孩儿。
  只是,这一回……恐怕也性命堪虞罢?
  当初宫中身怀有孕的几个妃嫔接二连三地意外落胎时,宫中的仆婢寺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是这南宫之中阴气太重的缘故。甚至,连外朝之中也有数名重臣谏言,说后宫之中妇人聚居,阴阳失协,怕是有碍婴孺,若日后有皇子诞世,不若选寄养在民间,待长大成年再接回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