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那婢子闻言,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般,面色泛白,为难中又透着一丝惧意。
  邓绥察觉出了异样,心下更加不安了些。但却是勉力缓了缓语气,面色平静地启声道:“究竟出了何事,你尽管道来……本宫断不会迁怒。”
  “是、是御书房一名侍奉笔墨的宫婢……”得了这句话,小婢咬了咬唇,终于说出了口。
  室中,诸人面色骤变,殿中霎时一静,再不闻一丝儿声响。
  那种令人几乎窒息的静,压得跪在地上的小婢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木雕泥塑似的邓绥,面上才渐渐有了情绪。她开了口,语声静得不带多少波动:“你,下去罢。”
  “喏。”小婢子如蒙大赦,施礼再拜后急急退了出去。
  “殿下……”赵玉见她放在膝头紧紧绞住的十指,不禁有些担心地轻声道——圣上于女色上一向淡薄,只是先前的阴皇后多年无出,所以宫中其他妃嫔也偶尔见幸。
  只是,从现任皇后入主长秋宫后,帝后二人琴瑟相偕,情意笃深,三载以来,圣上枕边心上,都从未有过旁人……这一回,也难怪自家殿下这般大的反应。
  ——这世上,哪儿有当真贤达不妒的女子?
  “你,也下去罢。”这时,邓绥却是看了眼自己的心腹宫婢。而后目光又落向了外面已然笼进了暮色里的庭院——“本宫,在这儿等圣上过来。”
  赵玉唇角几番翕动,最终,却只是施礼褪了下去……自家主子,哪里是劝得动的人?
  那一天,邓绥就这么静静坐在旷静无人的殿室中,守着一席亲手烹饪的各色饮馔,不言不动,目光凝在外面的院落,从暮色渐侵,守到更深人静,再到月上中天,直至东方渐白,天色欲晓……
  有时候,无望而固执的等待,并非为了守到哪个人的音信……而是想籍此消磨尽了自己所有的执念,彻底死心。
  ※※※
  次日清晨,长秋宫中掌事的谢女官亲自捧上了厨下新烹的饮食与温水:“殿下,且用些汤水罢。”
  就这样不吃不睡地熬了整晚,一个弱质女子哪里受得住?
  邓绥仿佛木雕泥塑一般,静静坐着,闻言只转过目光看了她一眼。
  “殿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呢?”谢女官看着眼前二十余岁的年纪女子,仿佛是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这些事,殿下应当都明白的。」毕竟,圣上至今无嗣,而……皇后无出。
  ——应当都明白么?
  闻言,邓绥一时间心绪迭起-是呵,她都明白的。
  十二岁明白自己日后要嫁入高门,为家族谋利益。
  十三岁明白,为父守孝不止是尽孝,更要博一个「孝」名,好为日后入宫多一个筹码。
  十六岁明白要步步为营,争后宫中至尊的那个份位。
  二十三岁明白,为此需不择手段,哪怕这双手染血沾腥。
  二十四岁明白,自己的丈夫宿在别的女人哪里,她甚至不能妒忌,还要关心那女子是否得了子嗣,替他保养儿女!
  呵,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什么事事都明白!
  蓦然间,仿佛以往压抑在心头的诸多情绪骤然间暴发一般,她挥手猛地奋袖一拂,那案上昨夜晾至今晨的一席饮馔就这么尽数被扫落于地,汤汤水水,溅得满室狼藉……
  第95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四)
  “谢女官,你在崇德殿各处皆安置些年纪适宜的女子,要颜色好,性子伶俐些的。”八年相守,他的好恶她再了了解不过。
  半个时辰之后,邓绥微哑着声吩咐道——他不是要子嗣么?那,她成全便是。
  中年女官,闻言却是意外中带了几分叹息……自家皇后,总算是想通了。
  原本,像如今这般的局势……天子病弱,膝下无嗣,各路诸侯虎视耽耽,最合宜的打算便是莫论如何留下了皇子,将来握着这样的筹码才算稳当。
  如此一来,若哪天山陵崩,便可以名正言顺扶幼子登位,而后辅政当权。若没有皇子这个筹码,到时候做为先帝的皇后……哪儿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偏自家这位……一直犟成这样儿。
  ※※※
  刘肇下了早朝,驾幸长秋宫,却便听宫人道皇后今日抱恙。
  “阿绥,”他径自进了内寝,快步走到垂着雪青色细缣帷幔的床榻边,下意识地放轻了足音,低声唤道。但,却良久不闻回声。
  “阿绥,”他语声更柔和了些,抬手掀开了缣帐,却正见帐中原本倦眠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晨光熹微,映着那眸间密布的血色和眼下深重的青翳分外骇人。
  看到是他,她却又是侧过了身去,只留了后背予他。
  “阿绥……”天子伸手去揽她单薄的肩背,语声里多少心虚,又多少心疼。
  她仍是侧身躺着,不言不应。
  “对不起,”他将榻上的人儿,连着被衾一起拥入了怀中,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到后来,语声都有些喑哑——“是朕有负于你……”
  “阿绥昨晚……等了一夜。”好半晌,她干哑带涩的语声响了起来,全不似往日清润。
  刘肇心底里愧疚、心疼、伤楚齐涌上来,只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朕,朕至今无嗣……”他的话却被她阻住——
  “阿绥明白。”她转过头来,带着血丝的眸子看着他,轻声道,仿佛一个痴情而伤心的妻子,却仍然深明大义。
  过了会儿,她吩咐了朝食,二人一起用饭。
  案上青铜鼎中的野鹿羹,他方入口,便怔住了……竟是她的手艺。原来——即便这样,她却还不忘替她料理药膳,调养身体。
  刘肇握着饭匕的手,微微一滞。
  邓绥有些虚弱地用着饭食,看着他面色愈来愈深的愧色,心底里无波无澜……
  一个受了委屈,伤心却不怨愤,难过而仍深情的妻子,是最能让男子愧悔又怜惜的罢。
  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他的心虚与愧疚了。
  在刘肇眼中,之后的一年多日子似乎与先前无甚区别,但嘉德宫的宫人们却知道……自此之后,皇后殿下再未夜间挑灯看过医书了。
  ……
  永元十七年冬,有宫婢怀妊,次年九月,产下一子,赐名刘隆。
  而汉宫之中,却并没有因小皇子的出生而添多少喜色。天子一向体弱,自半年多前便时常抱恙,而近日病情更重了许多……卧病已是半月有余。
  “陛下,用些粟糜罢。”邓绥温声劝道——“妾加了些甘棠肉在里面,略见酸甜,又有开胃之效,陛下不若尝尝再说。”
  二十六岁的邓绥,容色清丽绝伦,体怀入微地在病榻畔照料着丈夫,仿佛天底下最贤惠的妻子,再温和耐心不过。
  “好。”刘肇清减得厉害,原本秀郁的面庞而已瘦峭了许多,语声也十分低弱。自近日重病后,他几乎对一向温柔体贴的妻子言听计从,那怕丁点儿食欲也无,听了她这话,也勉力接过玉碗,用了些许。
  「说起来,我这副病体残躯……当真是拖累了阿绥,咳,咳」说话间,他又咳了起来,直咳得佝偻了身子,仿佛把肺腑都要咳了出来。
  “陛下……”邓绥忙替他抚着脊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稍稍恢复了些许。
  “看样子,这病……”他面色苍白如纸,可终究却没有说下去,只看着一旁神色焦急,满目忧节的妻子道——“即如此,诸多的政事,便劳阿绥操心了……今日,朕便交待李桢取了玺印与你。”
  “陛下——”邓绥神色一急,仿佛要说什么。
  “这些……交到阿绥手中,朕才放心。”他阻住了她的话,病弱的天子微微而笑,眸光温和里尽是信任——“如今,这世上,朕也只信你了。”
  三月之后,天子病笃。
  邓绥守在病榻前,静静看着已十分虚弱的丈夫。
  他神智勉强还清醒,睁开眼看到是她,蓦地露出一个孩子般欢喜的笑容来:“阿绥,你还在。”
  “嗯,妾一直在这儿陪在陛下。”她轻声答。
  “朕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李桢了……”他似乎有些疑惑,低声道——这个心腹内侍,在他卧病之后几乎成了唯一得知外面情形的耳目。而自取了玺印与她后,便再未出现过。
  “有什么事,陛下问妾便好。”她避重就轻,神色温和平静。
  刘肇近乎本能觉得有些蹊跷,于是罕见固执地向她道:“还是将李桢召来罢。朕……只怕时日无多,有些事需交待他。”
  “交待与妾,也是一样的。”邓绥仍然温和平静,波澜不惊。
  “阿绥,你……是想做甚么?”似是到了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一般。尽管一双眸子因为重病已微微凹陷。但他的目光却是异乎寻常的清醒,定定看着她,问得字字认真——“朕这般信重你,所以阿绥定然不会有负于朕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