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她心底里暗自赞叹了一声,而后便在书房居中处那张细蔑织成的润青色竹簟上敛衽跽坐了下来——她带来的那二十余口藤编的髹漆书笈此时已经满满地摆在了簟席边。
  “妾身并不熟悉书房的格局,便劳烦夫君将这些书分了门类归置到书架上罢。”女子语声清越,说话间已启了书笈。而后将最上层的一卷竹册递向了立在她身畔的丈夫。
  “《竹书纪年》。”她抬眸向他,清声唱名道。
  “嗯。”对上女子那一双泼墨般灵动纯澈的眸子,青年不由目光一怔,而后神色温静地点头,从容接过。随即走向了东壁那一排书架,将书置上了史部那一层。
  于是,二人就这么默契地归置起这些书卷来——《吴越春秋》《东观汉纪》《春秋谷粱传》《越绝书》《礼记》《周礼》《仪礼》《论衡》《太玄经》《黄石公三略》……
  她一卷卷地取,他一卷卷地接过归置。直到青年的神色愈来愈凝滞,到了后来竟显出几分难以置信一般的错愕来。他停了手上的动作,微凝着双眸看向妻子,定声问——“还有哪些书?”
  黄硕见他有些突兀地顿了手,正在取书的动作自然也停了下来。抬眸回看向他,神色间有些意外,但仍是认真地应道:“还有《九章算术》《金匮要略》《连山易》《归藏易》《法言义疏》《盐铁论》《贾谊新书》《汜胜之书》《说苑》《鲁班书》《考工记》……”这些皆是她自幼研读的书籍,再熟稔不过,所以如数家珍。
  孔明听着听着,神色愈来愈不可思议起来,到最后——竟是蓦地扬眉笑了起来,一双素来静澹深湛的眸子里漾开融融笑意,清和而舒朗……
  反倒是不明就里的黄硕有些莫名,而后直觉一般目光落向了眼前的书笈,不由问——“这些书,哪里令得夫君忍俊不禁?”
  “且随我来。”他并未直接答话,只伸手去扶她,语声温和带笑,神色里带着分明的惊喜——在此之前,她几乎难以想象,眼前这澹然超逸的人物,也会有这般七情上面,喜形于色的模样。
  黄硕点头,而后就势自竹簟上敛衽起了身,随在他身后走向了自东向西摆放有序的一列列书架,隅中时分浅金色的阳光照彻厅室,竹木宽槅上叠放有致的书卷下坠着的一块块小签牌上清隽轩峻的秦篆便分外清晰——史部的《吴越春秋》《东观汉纪》《春秋谷粱传》《越绝书》;经部的《礼记》《周礼》《仪礼》;子部的《论衡》《太玄经》《黄石公三略》《九章算术》《金匮要略》《连山易》《归藏易》……
  ——几乎一模一样!
  黄硕愈看愈惊,近乎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书房中这些藏书,经史诸子,百工书数,和自己带来的这些,几乎一模一样!
  她讶异得瞠了双目,微微张着口,半晌语凝。
  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方才渐渐平定了思绪,微微侧眸看向身旁与她相偕而立的青年,正对上那一双清湛带笑的眼——
  那滇墨瞳仁间的清芒太过明亮,太过灼然,一瞬时近乎烫得人心底一热。
  蓦然间,仿佛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一般,她心潮起伏。而后,顿了片时后便也随着他坦然笑了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天缘凑巧,此生得遇这般一个喜好相契、志趣相投之人?
  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真切的意外与惊喜。
  缓了好一会儿,室中一静,孔明方才又开了口:“这些书……都是阿硕你亲笔抄录?”
  这个略嫌亲昵的称呼终于还是出了口。
  汉家取名,讲究「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士家华族尤其如此。
  《诗·邶风·简兮》有云:“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硕人者,大德也。这,应当是岳丈大人对女儿的期许罢。
  “你见过我的字?”黄硕却是下意识地反问,神色间带着分明的疑惑。
  “嗯。”温静隽雅的青年,仍是微微带笑,一字以应。而后他几步走到了不两丈远外北壁边的书架,自书架最顶层取出了一只樟木髹漆匣子。那小匣子似乎略微有些年头了,似乎时常开启。所以锁口处的黑漆被剥蚀得有些微斑驳。
  在黄硕微微不解的神色中,他将那髹漆匣子递予了她。
  女子接过后,抬手启开了匣盖,却见其中是一卷卷的黄麻纸,不由好奇地取了一卷展开,数行端敛清隽,却笔力遒然的平直汉隶便这么映入了眼帘——
  “此卷详述玉人之事,私以为旨要详尽。但仪礼规制过于繁琐严苛,后世不宜取法……”
  她蓦地瞪大了眼,生生愣在当地,而后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随即又取了另一卷展开——
  第102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六)
  “此卷详述玉人之事,私以为旨要详尽。但仪礼规制过于繁琐严苛,后世不宜取法……”
  她蓦地瞪大了眼,生生愣在当地,而后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随即又取了另一卷展开——
  “此处详记斫轮之技艺,惟叹费工耗时矣,望后世踵事增华,加以进益……”
  ——这些,都是她以往读书时随手写下的评议!怎么……怎么他会看到?且记得这般仔细!
  见她怔怔看向他,目光里不掩错愕。孔明的语声温淡地响了起来,神色间带着几分追忆的暖意:“当年在官学读书时,蒙水镜先生垂爱,有幸得以出入书阁遍览典籍。我看书一惯有些驳杂,除了诸子经史外,亦喜欢星象、百工、地理水文之类的典籍。因为这些书太过偏颇,所以同窗之中少同好。”甚至连元直、州平几个,也觉得这些书偏僻无用,所以无甚兴趣。
  说到这儿,他语声忽而微微一顿,杂进了几分暖意——“谁晓得,有一回看极为生僻的《考工记》,竟发现其中夹了一纸书评,其上的字迹清娟里透了丝稚气,却已笔法初成……是个小姑娘的字。”他仿佛是忆起了其时的情形,眸子里微微漾笑——“那个时候不禁就想,这世上竟会有个小姑娘,同我一般喜欢这些偏颇的杂书。”
  “我一字字细读了那书评,其间针砭议论虽未褪少年人的简单稚气,但却颇有独到之处,许多创见,竟同我不谋而合……后来又在《鲁班书》《归藏易》《连山易》《盐铁论》等几部中看到了几张随手而书的纸笺……不知怎的,逐一看过之后,便这么记了下来。后来每每重读这些书,总喜欢拿出来细阅一二。”青年温声细叙着往事,神色极为澹然,暖意几乎自那双眸子里溢了出来-那个时候,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对于在书中意外发现的属于稚气少女的书评,多少暗自意外的窃喜,又多少得遇知交的颀慰。
  七年之后,十九岁的黄硕,听他娓娓说着这些,心下霍然开朗-是了,她自开蒙起,便时常司马府上做客,尤其喜欢水镜先生家的书阁,往往一呆便是整天,抱着几册竹简不肯释卷,废寝忘食也是常事。自十一二岁起便喜欢在看书之时,随手记下心中所悟,黄麻纸卷用了不知多少。这些书评大多都带回了家中,但偶尔疏忽,也会有几张遗落在了书卷里。
  原本,这些东西竟然有人仔细地看了,且认认真真地记下……这般妥帖地收藏了起来,时时重温。
  ——一瞬时,心底里竟有些纷乱,思绪如丝,却理出不个所以然。
  “直到后来,水镜先生同我说,有人解了那局僵持的残棋……我方猜知,留下卷册间那些书评的人,亦是你。”
  他看着她,眸子的暖意较方才更盛了几分,亮得几乎有些灼然,让她-本能地几乎想要错目避开。
  但,黄硕终究没有躲闪,这这样力持镇定地与他两相对视——她,其实一惯极少示弱。
  “知道了你的出身……那时,心下其实已不敢再做奢想了。”青年静静出声,恳切而坦然——“诸葛氏不过寄居于荆州,亲长俱逝,家世单薄……齐大非偶。”
  黄氏在荆州一地,乃是仅次于蔡氏、庞氏的世家望族,根基深厚,声势鼎盛。而他不过一介流寓于此的士子,家门不显,又如何入得了黄家长辈的眼?
  “两年前,初见岳父大人,相谈甚契,老人家道——愿将你许我。”青年想到这儿,微微阖了阖眼,唇角微扬,笑意恬然得仿佛都有些恍惚——“那时候,惟怕是自己听岔了音。”
  既而,他睁了一双澹然清湛的眸子,静静与她对视,神色挚切坚定——
  “苍天眷顾,此生诸葛孔明与黄硕得为连理。今指日为誓,榖则异室,死则同穴,相偕与老,此生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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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时令已是夏至,三个余月的光阴恍然而逝,竟然令人觉得辰年匆遽。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太过舒心惬意了些罢。
  黄硕从来不知道,原本世上竟然真有与她可以这样合契的人。
  品诗论文,抚琴对弈,说星象、百工、堪舆,几乎无一不聊得和洽投机,偶有分歧,也是两相畅议,求同存异,合而不同原是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