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那时候,灵帝昏聩,内宦擅权,军政朝局几乎被几个宫监搅作一滩浑水。而我的祖父荀绲和叔祖父荀爽皆在朝中官居要职。”说到这儿,他几乎有些揶揄地笑了笑——“因为忌惮宦官,为免遭迫害,祖父他们拿出一个权宜之计——联姻。”
  百年衣冠,士族清流,竟与阉党结为姻亲——落在旁人眼中,会是怎样不堪的笑料?
  “而被择定联姻的人选,正是……我的父亲。”品貌出众,声名蜚然的少年才子,这样深受器重的子弟选来联姻才显得出荀氏一族的拳拳诚意。
  而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荀彧,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年纪。
  曹莹微微睁大了眼,她自幼深居闺阁,一向很少出门,对京中的佚事也不怎么有兴趣……此事,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但,即便天真烂漫如曹莹,也明白宦官声名狼藉,而士家子弟娶了宦官女子,不知会被世人怎样讥议,几乎相当于葬送了仕途。
  这样的联姻——其实,算是为保全家族被作了供案牺牲罢?
  “那,阿公他……应了么?”少女仰起一张稚子般纯真的小脸,问得很轻,有几分小心翼翼。
  第122章 荀粲与曹氏女(八)
  荀粲微微颔首:“我的母亲,便是当时的大宦官——中常侍唐衡的女儿。”
  “成婚的时候,父亲十七岁,阿母才只十三岁。”说到这儿,他略略顿了顿——“结缡之后三十余年间,他待她……一直都很好。”
  ——哪怕是后来灵帝崩后,董卓进京,宦官势力被彻底清剿,唐衡身首异处,他的女儿成了无依无恃的孤女。
  经明行修,德操无瑕-他的父亲荀彧,或许真的当之无愧罢?
  即便是为保全家族而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娶了宦官之女;即便因她而受人讥议,清誉蒙尘。他也从未有过半点迁怒,温文相待,始终如一,付出了一个丈夫应当的庇护、关怀以及尊重。
  数十年如一日,相看不厌,相守不疑……情重如许。
  曹莹目光落在自己拣拾的那一匾芙蓉花瓣上,眸光映着那娇红的颜色,微微波动起来,低低道:“我家阿父也说过,阿公是这世上他最为敬慕的人之一。”
  荀令君的儿子,又会逊到哪里去?当时,这也是阿父允婚的理由之一。
  荀粲神色却是有一瞬的恍然,而后极轻地低眸笑了笑:“是啊,自幼所有人都同我说,我的父亲是怎样的怎样的才代旷世。怎样的见姿卓绝,怎样的国士无双……”
  “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旁人看到的是名士荀文若,是贤臣荀令君……而不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荀彧罢。”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目光是少有的认真,语声轻而清晰——
  “从我刚刚记事的时候起,便很少见父亲的面。那时还是魏王的曹孟德刚刚平靖了北方,正是百业待举的关键时候。作为尚书令,镇日里焚膏继昝,案牍劳形……永远有阅不完的军务要函,批不尽的政事公文,往往下朝回府,径直进了书房,一日三餐都是送进房里用,晚上倦极而憩,便这么睡在书房中……”
  “同在一个屋檐下,阿母和我们这些儿女,却是极少能见到他。”有些感慨地,他的目光落向了正南边主院的方向,那是他的父亲生前呆得最多的地方。
  “我的阿母出身宦家人家,所以富而不贵,当初因联姻嫁予父亲,算得上诚惶诚恐罢。”说到这儿,他唇边无意识地勾起微微的弧度。
  ——毕竟,那个时候,品貌无瑕,誉满京华的荀姓少年,倾了几多芳心,不知是京中多少待字少女的深闺梦里人。
  而大宦官唐衡的女儿,除了父亲的身份之外,又怎堪俦匹那般风华无双的少年郎?而讽刺的是,她深知自己父亲的身份,恐怕正是他心底最为厌憎的东西。
  “所以,自成亲时起,她便从来都小心翼翼,惟恐哪里惹。她知道衣冠士族皆重礼仪,所以便一举一动都模样着荀家的女眷,生怕出了丁点儿舛错累他被人讥议;她知识他精擅书法,便拿了他的字来临帖,一横一折,一勾一画地学,最终几乎能仿得以假乱真;她知道他妙笔丹青,所以请了名师来教授绘画,这个却需天资,她怎样也学不好。于是只好自各处收集了他喜欢的画作,却不敢进他书房一步,只一幅幅悄悄放在寝居中显眼的几案上……她学围棋,学六博、学琴瑟……渐渐地,也是不负所愿,她比京中任何一个士家女还要更像士家女。”荀粲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始终是平稳中带着微微的恍惚,仿佛轻声自语似的。
  尤其在家族失势之后,丈夫的始终如一,不疑不弃,于她而言不止是感动,甚至是感激罢——在她的眼里,丈夫是身家所依,是情愫所系,几乎类于神祗。
  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在丈夫猝然离世之后,死后,整个人都彻底崩溃,形销骨立,弱不胜衣……不久便随他而去。
  真正的忠贞不渝,情深不寿。
  ——后来,渐渐长大,他便时常想,女子要才德何用?她的母亲若非那般看重这些,或许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是因为阿家病逝,所以你才生阿公的气么?”少女清稚的语声响地耳畔,他一回神,便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此刻尽是关切的澄净眸子。
  四目相对,她轻声安慰他——“可是,阿公他自己忧思成疾,是天定的命数,谁也没有办法呀……若是可以,他一定也是愿意陪着阿家白首偕老,看着奉倩你长大成人的。”
  听过这一句,荀粲却是神色一滞,垂了眼睑,一双眸子深沉得似乎看不到底:“不,并非天命。”
  闻言,曹莹一时怔住,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家父荀彧——是自尽而亡。”他说得并不大声,但原本扶在案上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节紧绷得略略泛了青白——“服毒自尽。”
  那厢的少女瞬时间惊住了,震愕、惊诧、意外甚至是难以置信。
  荀粲微微阖了眼,默然了好半晌。
  “--是死谏?”她似乎终于平缓了心神,也厘清了思绪,问得郑重而认真。
  荀粲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而后睁开了眼,语声似乎带了几分嘲弄:“谁说他慧冠群伦,智计无双?最终,那个无双国士是这样愚忠地为注定将亡的大汉祭上了自己的性命?”
  正因为他同武帝曹操二十一年情谊,太过了解他的为人,知道劝谏无用,所以便用自己的死来破了这个局。
  说起来,也算伟大罢?以血为祭,阻住了距皇位一步之遥,代汉易如反常的曹操,让他至死也未真正称帝。
  但——真的值得么?那么多的人都可以奉曹氏为君,都可以同流合污,都可以弃却汉室做了贰臣?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低头折腰,不可以顺从时势,不可以合光同尘呢?
  为了维护那个将亡的汉室江山,真的值得祭上性命,弃却妻子么?
  他久久沉默,庭中半晌阗然,只听得晓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响。
  “奉倩,我说一桩儿时的事情与你听,好不好?”最终,那同他一起沉默许久的少女开了口,语声仍是清稚悦耳的,不及他回应便继续了下去。
  “幼年因为不能出门,整日里呆在家中。所以我便喜欢在花苑里玩耍,也爱各样的异卉奇葩。阿父常常令人从各地带了稀奇的花草与我。有一回,带回的是交趾的一种四季竹,枝节疏阔,秆绿叶秀,箨耳是很少见的紫色,而且几乎整年都会生笋……稀罕得很。”说到这儿,她神情里带了许多追忆,温和恬然。
  “而更出奇的是,第二年,它竟开花了。”她一双眸子晶莹灿亮,几乎晃了人眼,笑看向他问:“奉倩可见过竹花?”
  荀粲轻轻摇头:“以往只在书中看过。”
  《山海经》中写道:“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但,世人多以为竹花只是传说。
  “我怕一辈子都忘不了,是一串串像米粒似的东西,阿父说,叫做「竹米」,生在玉绿的竹杆上,真是稀罕极了,也漂亮极了,我开开去看,一颗颗地数那几竿竹子上今日又多结了几粒竹米……”她笑着笑着,神色便低落了下去,而后微微阖了眼——“可是,待竹米熟了,竹子也就死了……”
  整整十余竿,尽数枯死,没有一竿幸存。
  “阿父见我难过,便令人从交趾挖了几棵,千里迢迢送到洛阳来。”她神色是微微带笑的——“而且,说是问过了当地养竹的人,原来竹子开花会需耗太多养分,所以花落便会枯死。”
  “只要在花枝才发的时候剪掉,不让它开花,竹子就能再活几年。”
  “我将再次送来的那些竹子一直养到第三年,它果然又要开花了……一根根花苞抽了出来,同上回一模一样。我知道,它开花会很漂亮,也知道,花谢之后整棵竹子便会枯萎。”她神色平静地淡笑着说——“我几回试探着在那花苞处——但,最终还是没有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