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不一会,玻璃被擦到透亮,一粒尘埃都无法落脚。隔着玻璃望向西侧的公园,顾玉瓷眼神深远。咬咬嘴唇叹口气,手背到身后解下围裙。不一会,一身山矾亮色长裙出现在穿衣镜前,前后照照,最后拿起口红描画,半熟蜜桃色,潋滟生姿。
  再看两眼镜子,抚平连衣裙角,顾玉瓷低头踩上高跟鞋,挎起挎包,拉开门迈出去。
  花语城小区是一片很大的综合社区,分为四期。临近地铁,附近又有优质学校,作为刚需改善盘承接了几万人入住,催生出各项便利的生活设施,饭店、超市、水果店、理发店、药房、银行、房产中介、干果杂食、修自行车皮鞋......应有尽有,像个微型城市。
  工作日,门口穿梭的大都是老年人,长褂短袖,三三两两。有的提着大包小包往小区里赶,有的拉着购物小车往门外去。有的坐在轮椅上脸色严肃,有的则是负手闲逛笑意盈盈。岗亭的保安站在凉阴处嗑着瓜子和一个大妈聊天,瓜子皮吐在手里,嘴巴连嚼带说比划不停。
  顾玉瓷踏出小区,站到路边,伸手摆了摆,一辆黄绿色搭配的出租车缓缓开过来。
  师傅,去月隐花庭小区,潮青河西侧那边。说着话,顾玉瓷抚平裙角坐进后排。
  出租车师傅瞥一眼车外后视镜,右手一拨打了左转向,在一辆尾号583的白色奥驰车拐停前汇入主路。
  583白车停稳后,副驾驶侧的玻璃徐徐降落,驾驶位的金潜光摘下墨镜,探身看向小区大门。
  花语城。她念了句,随后往前看看,启动车子开过公园,驶进旁边的停车场。
  金潜光抱臂走在花语城的围墙边,透过铸铁栏杆往小区里张望,六层高砖红色的楼房一栋挨一栋,掩映在高大的白蜡树绿荫下,私密静谧。院内绿植鲜花、小溪流,一派英伦花园风。开满洋槐花的洋槐树在微风中轻摆枝条,飘来槐花香。
  闻着香气,金潜光心潮起伏不定。
  走到北门的一家房屋中介门前,金潜光停下脚步,凑近看玻璃墙上贴的出售信息。
  「花语城二期3室2厅665万」
  「花语城二期2室1厅475万」
  「花语城一期3室2厅639万」
  ......
  姐,您好,看房子吗?您进来坐,里面凉快,我给您讲讲。中介小伙跑出来,露着一排白牙,热情招呼。
  哦,不用,随便看看,谢谢。
  600多万!顾玉瓷得写多少字啊?!得用尽多少心力脑力啊?!这是一辈子的积蓄吧?!
  正午的阳光射过来,晃得人眼睛发酸,出水。
  金潜光沿着树荫缓缓踱步到小区旁边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沉思。
  工作日的公园,人并不多。几排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老年人,有的在看着天空沉思,有的在轻声交谈。极目望去,油松树和侧柏树栽满公园,粗壮高大,遮出一大片阴凉。阴凉处有一个白发长者正在练习歌曲,怀旧的音调响起,歌声便飘过来:
  爱得太早
  我想这一次我会完蛋了
  人家说我不信
  好像是放一把火将自己燃烧
  情多爱少
  你容颜摆明要人神魂颠倒
  如今是摔不掉
  好像是拿根绳子将自己捆好
  红尘易老
  可是相思永远青春年少
  人家说我不信
  好像是心一开动就要向前跑
  情多自扰
  我不信你就可以将我忘掉
  如今是摔不掉
  好像是再看一眼就是一生了
  喔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
  分不开,离不了,哪怕你偷笑
  花知道,月知道,梦知道
  原来等待可以是一把刀(1)
  ........
  长者应该是专业歌唱家,嗓音浑厚富有感染力,时而轻柔,时而澎湃,充满意境,听着听着,金潜光的脸庞已经淌满泪水。
  原来扉页上的「花知道,月知道,梦知道」,后面还有句话
  原来等待可以是一把刀。
  玉瓷。仰头看向天空,金潜光任凭自己泪如雨下。
  原来等待可以是一把刀!你一直在等是吗?你一直在等!脸埋进手掌里,金潜光肩膀抖动不止。
  比起一直被等,她更希望顾玉瓷忘了她,惦记一个人的感觉她太清楚有多痛苦了。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深入骨髓的思念,白天还好,特别是忙起来,会来不及多想。但到了深夜,整个世界都入睡之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种想念就像一缕无形的线,盘根错节缠绕在心头,你越想挣脱,它缠绕得越紧。
  真的是拿根绳子将自己捆好。
  这种想念像是把温柔的刀,它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刺痛你,一刀一刀,缓缓地割。但金潜光知道,这也是她最大的寄托,她习惯也上瘾,在无人的黑暗里,在紧闭双眼的脑海里,让那把刀一片片割刮凌迟自己。
  痛苦又开心,毕竟,只有那段过往她最快乐。
  白发长者的嗓音带着岁月的划痕,沙哑深情,一遍遍拨动着金潜光的心弦,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比起花语城,月隐花庭更加静谧,别墅住宅区人流较少,街上基本看不到行人。大白杨树下凉阴清凉,顾玉瓷挎着包站在树荫下,望着别墅大门,胸口起伏。
  扫厕所、卖红薯、卖烤肉,还带着个孩子。没有帮衬,没有依靠,金潜光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呀?她控制不住想见那个人。
  可,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不是三年,不是十三年,是三十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早就物是人非了吧?自己写了那样的话,会打扰她吗?但,那就是自己想说的啊。
  那些日子,那些爱,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是吧?潜光,你知道。顾玉瓷看着月隐花庭的大门内心翻滚不停。
  女士,请问您找谁?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住询问时,顾玉瓷才惊觉,自己灵魂出窍了。
  找谁,找.......
  到现在顾玉瓷才发现,金潜光这个名字她竟然喊不出口了。
  以前小别重逢后兴奋的潜光,嗔怪时撒娇的潜光,日常相处随口的潜光,意乱情迷时深情的潜光。
  可现在面对门卫,却不知该叫哪种潜光?是久别重逢那种吗?久别重逢的潜光应该怎么喊呀?为什么叫不出口?明明两三个字,分量却像千斤石那么重,压在胸口,吐都吐不出。
  叫不出口!竟然到了连名字都叫不出口的地步了。顾玉瓷苦笑,怎么就走到连名字都叫不出口的地步了呢。
  三十年了,叹口气,顾玉瓷抚摸上自己的脸庞,明明是年华远,姻缘浅,皱纹都长出来了,女儿们都谈恋爱了,自己都算半个老人了,怎么还会像个小姑娘一样,惦记着在自己心里还是小姑娘的那个初恋呢?
  惦记到哪种地步?每晚靠着回忆入睡。在梦里,让那个人残忍凌迟又温柔抚摸自己,一遍一遍。回忆锥心,她却认为这是最好的梦,不想醒来。三十年,上万天啊,她以为再有个一万天自己就带着回忆入土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可怜见,竟安排出这样一出戏码,让两个人的女儿恋爱了。
  顾玉瓷觉得可能还是自己执念太深,给女儿种了这份基因,让她见到金潜光的女儿时,种子萌芽抽穗开花。肯定是,不然怎么女儿分了六年还惦记着呢。
  这一份纠缠,不知道是前世的恩还是怨。
  从门口退回脚步,顾玉瓷沿着月隐花庭转了一圈,抬眼看看小区旁的高大白杨树,踱步过去。
  仰头看着粗壮的大白杨树,抚摸着银灰色树皮上布满沟壑的纵裂,顾玉瓷心里止不住悲伤。她以前看到树都会想,不想做人了,就做颗树多好,做一颗可以和金潜光挨在一起的树,枝桠相缠,日日相对,再也不用分开,再也不用只能靠着在梦里才能相见。
  那该多好啊。
  徘徊,张望,再徘徊,再张望。顾玉瓷长叹一口气,终究是走到道路旁,挥手拦出租车,不要停,她在心里对远处驶来的出租车说,如果你不停,我就进去敲门。
  不要停。眼看着出租车靠近,顾玉瓷心落谷底。
  女士,您去哪?司机师傅按下车窗,探出光头问。
  顾玉瓷仰起脸,泪哗哗往下淌,老天都不让见么?
  女士?这种别墅区人流少,好不容易看到客户,司机师傅不愿意放弃。
  锦屏路花语城。顾玉瓷抽出纸巾擦拭眼泪。
  司机师傅见怪不怪,从驾驶位钻出来,一路小跑绕过来,打开后座车门,弯腰:来,您上车。
  呵。顾玉瓷苦笑一声,最后看一眼月隐花庭小区。夕阳余晖就如同温柔的绸缎一般覆盖在红瓦顶楼群建筑上,美成一副画卷,让人心生向往。
  女士,您上车。司机师傅扶着后座车门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