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今日绥城天气转暖,舒橪穿了件灰色连帽卫衣,袖子上挽一截,露出手臂微微隆起的青筋,蜿蜒交错,像匍匐在宽广大地上的山峦脉络。
  “给我吧。”梁知予说,“我拿得动。”
  舒橪侧头望来一个眼神,“知道你有力气,可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手腕——”
  “都淤青了。”
  梁知予诧异地抬手,定睛一看。
  果然,就在右手腕,白皙皮肤上,赫然两个青紫色的淤痕。轻轻触碰,便有痛感刺来。
  “怎么弄的?”他又问。
  梁知予一想,便知是阿萍的拖拽所致。
  “大概是今天上午采访的时候,和当事人起了点冲突,一不留神弄的。”
  她答得模棱两可,却也是实话。舒橪听完,惊异蹙眉:“他还和你动手了?”
  梁知予立刻否认:“不是动手,只是……拉扯了一下。”
  拉扯。
  舒橪被气得冷笑。
  如此痕迹的淤伤,这么轻飘飘地带过,当他傻么?
  电梯门开,两个身影先后进了电梯,金属门随之缓缓关合。
  狭小的空间,迅速被沉默填满,让梁知予有些喘不过气。
  墙上原本挂着循环播放广告的电子屏幕,不知什么缘故黑了屏,缓解尴尬气氛的作用全无,变成一面模模糊糊、只能照出虚影的镜子。
  “给我看看。”
  率先打破沉默的,还是舒橪。
  梁知予难得好脾气地照做。
  近看伤处的视觉冲击力,更是非同一般。舒橪紧盯着那两道触目惊心的淤痕,眉心紧拧,生硬的语气终于软和下来:“到底怎么弄的?”
  手腕处的皮肤薄,轻而易举地将他掌心的热度传进肌骨,是一种令人贪恋的温暖。
  梁知予低声说:“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原因。未经别人允许,混进受访人的家里,才刚刚亮明身份就被赶出来了。”
  舒橪哭笑不得:“你就不能换个好点的办法,或者别那么着急说自己是记者?”
  梁知予回想起来也是懊丧,“我太急功近利了。没想到当事人的抵触情绪那么强烈。”
  如果她当时再迂回一些,徐徐图之,也许根本不至于闹得这么难看。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已经陷入了极被动的局面,再想登刘家的门,怕是难于登天了。
  舒橪把她的手放下来,不动声色地圈在自己掌间,“等会儿先跟我回房间,我有药,可以帮你化瘀。”
  梁知予起初还有些怀疑,但当她真的亲眼见到舒橪从行李中拿出一瓶舒筋活络的药油时,瞳孔震了震:“你出差,怎么还带这种东西?”
  舒橪被她的反应逗笑。
  “我们找取景,不能一直站在平地上,爬高走低是常有的事。偶尔脚下不慎,就会磕碰摔伤,所以一般都会备药。”
  他倒了少许在掌心,用体温焐热揉开,覆在梁知予的淤青处,轻轻地打转揉搓。
  “嘶……好痛!”
  梁知予惊呼。
  “你轻一点……”
  舒橪毫不留情:“再轻就没有用了。”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稍微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克制着力道,严谨而细致,顺时针慢慢打着旋。
  最初那阵捱过去,之后的痛感倒也还在忍受范围之内。梁知予眉头紧锁,正在深呼吸适应之时,忽听舒橪开口道:“你可以靠着我。”
  两人本来在床尾并排而坐,膝盖挨着膝盖,很亲密的姿势,只是上半身还留着稍微的距离。
  梁知予着眼于舒橪宽阔的肩膀,心底生出一点倦鸟停栖的念头,慢慢把头靠了过去。
  舒橪的动作微微停顿,旋即恢复如常。
  揉了五分多钟,舒橪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按摩起她掌心附近的位置。
  “这是什么意思?”梁知予问。
  “劳宫穴。”舒橪说,“按这里,有助于安神宁心,缓解焦虑。”
  梁知予任由他按摩,感受着肌肤之间的直接碰触,哂笑:“占我便宜。”
  舒橪勾唇,混不吝似的,“又不是没占过。”
  浑话从他嘴里说来,竟然并不那么讨厌。梁知予觉得自己大概确实需要凝神静心,不然长久和他待在一起,思想早晚要变颜色。
  按着按着,舒橪感到肩上渐渐沉重均匀的呼吸。
  低头一看,人果然是睡着了。
  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眉间有个解不开的结,不知是不是受白天事由影响,她在似乎睡梦中也不太安稳。
  舒橪看着她的睡颜,思绪万千。
  他知道,在他的面前,梁知予没那么设防,像这样无知无觉地陷入昏睡,也并非是第一次。
  从前,舒橪理所当然地把此事视为一种优待——至少在她潜意识里,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但直到听梁知予提起孟晔,那样寻常的语气,却让他陡然感到危险。
  那日在酒店门前,只一眼,他就看出孟晔的意图。
  都是男人,他怎么会不懂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可是梁知予,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人。
  他轻轻放开手,把人打横抱起来,放在了床上,顺手掖好被角。
  房间里的灯光被调到最暗,舒橪拿起刚才买的啤酒,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
  有点苦。
  第26章 26 病症 认知障碍。
  第二天清晨, 梁知予被手机闹钟吵醒。
  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她伸手摩挲着关了闹钟,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眼睛还未睁开, 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线:“占着我的床, 睡得还舒服吗?”
  瞬间,梁知予意识回神。
  昨晚的记忆复归原位。
  “我……”她捂着头坐起来, “在你这里睡着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舒橪靠床头坐着,云淡风轻地抱着胳膊说。
  “昨晚还说我占你便宜, 现在,又是谁占谁的便宜?”
  梁知予面上发窘道:“我不是故意的。”
  身上衣服还是睡前的那套, 鞋子被脱在了床边, 梳的丸子头也被拆开, 黑色发圈放在床头, 和她口袋里的零碎小东西一起。
  ……他倒是细心。
  梁知予揉揉眼睛,起身穿鞋。
  “昨晚麻烦你了。”她背朝着他说,“要不,我请你吃早餐?”
  舒橪翻身起床,随手理了理睡得凌乱的头发, “先欠着吧。我一会儿还有事, 过半小时就要走。”
  梁知予看了眼手机时间,现在七点钟刚过, 窗帘外,天光尚未全明。
  原来他都这么早出门,她想。
  怪不得几乎都见不上面。
  余光里瞥见房间里的桌子, 纸页散乱,边上还放着两个空掉的啤酒罐,和她睡前最后印象里的场景不同, 于是问道:“你昨晚几点睡的?”
  “两点多,”舒橪答道,“在绥城待不了几天了,有些工作要赶进度。”
  “接下来还要去哪?”
  “先回松川,过个两三天,再往西北走。”
  舒橪报了个边陲小城的名字,梁知予只在新闻报道里听过。
  “那么远啊……”她喃喃。
  坐飞机都要五个多小时。
  “嗯,挺远的。”
  不知为什么,梁知予有些怅然。
  读书的时候,她从地图上认识世界,比例尺缩放再缩放,交通也便利,总以为哪哪都很近。直到工作之后,频繁来往各地出差采访,才真正对天地宽广有了实感。
  也对离别有了实感。
  她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不言不语地扎头发。
  镜子明净,映出她未施粉黛的素净面容,只是眉心颦蹙,看起来心事重重。
  皮筋在头发上绕了三圈,稳稳把青丝束起。梁知予做了个深呼吸,把胸中那些莫名而来的烦躁统统压了回去,打开水龙头洗手。
  “我要回房间了。”
  从卫生间出来,她对舒橪说。
  “嗯,我帮你把水提回去。”
  昨晚买的桶装水,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进门的行李架上。舒橪轻轻松松地单手拎起,一路送去了梁知予的房间。
  东西送到,他也并不停留,简简单单道了别,转头离去。
  房间骤然空下来。
  手腕处还萦绕着清幽的药香,丝丝缕缕,缠着嗅觉不放。
  梁知予背抵着房门,若有所思地摩挲上过药的皮肤,昨晚按摩纾解的触感似乎犹在,悄无声息地挑动她的神经。
  她转身,掀开房门猫眼上的盖板,透过小孔朝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