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忍不住下车探头。风雪扑面,天地灰白。人人都裹着灰旧的袍子,手指冻得僵直,已经无法弯曲。脸却被高原烈日晒得通红,一根木棍支撑着身子。群峰碎石间,生死只隔一线。他们就这样三步一叩,额头砸进雪地与碎石,发出低沉的回响。无声的执念在风雪里回荡,唯余身体一次次倒下、一次次撑起的痕迹。
  黄灿喜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周野和东东迟迟未回。
  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属马,逢马年,各路神灵齐聚;对信徒而言,马年转山一圈,便抵得上平常十三圈,功德最盛。
  恰逢2026年正是马年,又正值藏历新年。前来转山的朝圣者比夜空的星辰还多。她心里打鼓,这么多人汇聚此地,住宿怕是早已供不应求,不知他们能否带回一个好结果。
  她趴在车门上望去,朝圣的身影起起伏伏,绵延成河。她又忽然想起那片诡异的海域,成千上万的“她”也曾如此,心无旁骛地朝一个方向前行。听说转山一圈五十六公里,可消除罪孽;若能满一百零八圈,则能立刻超脱,前生后世的负债一笔勾销。
  她心里却只生出一句:太苦了。
  经幡在风中鼓囊,绳索牵引着它们一次次扑腾。耳边是众人沉默坚定的脚步声,她反倒像个误入其间的外人,一个在此迷路的过客。
  为什么人们会接受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
  信仰多半从苦难中滋生。人因痛苦而投向信仰,又在信仰中为痛苦寻找意义,于是首尾相接,循环往复。可若无苦与难,生活安稳,信仰却并不会随之消散——
  原来人所追寻的从来不是信仰,而是痛苦本身。孤独、焦虑与虚无,最终也会在一次次叩拜中,化作归属,化作民族。
  耳边依旧是一浪接一浪的砸雪声。在汹涌的人群里,却有一人逆着方向,朝她而来。
  “哒——哒——”
  黄灿喜起初以为是某种特殊的宗教朝圣方式,连忙挪开身子。
  可那人却似乎在跟随她,方向随她而转,直直走向她。
  “哒——”
  他身裹红布袍,大毛领遮去半张脸。双手冻得满是裂口和冻疮,膝盖、手肘处一层又一层的厚补丁。
  三步,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落到胸口,再伏地叩首,全身贴进雪与碎石。
  一秒后——
  起身,再走三步,再叩。
  三十米的距离,他仿佛走了半生。
  直到行到黄灿喜面前,他才从地上撑起身体,腰杆笔直,肩膀宽阔,浑身瘦硬。毛领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因风沙泛红,却燃着光。
  “黄工,好久不见。”
  风沙裹挟着他的话,带不走眼里的激动。他的脸红得像一块嶙峋的红石,五官仿佛被岁月与风雪刻出刀痕。守在西藏许久,他几乎快忘记自己是谁。
  “阿里分区工程团三连二班班长——余新,报到!”
  声音嘶哑,却坚硬如铁。
  黄灿喜只觉血液涌上心口,胸腔里轰鸣,心脏敲得可怕。
  1959年,拉萨叛乱,局势骤紧,寺院与边境空落,僧侣流散。
  藏人余新被传唤,他以为与其他藏族军人一样,等待重新审查与清退。
  可推门进去,只有一个人。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眼中布满血丝,神色疲惫。
  见到他,她也愣了片刻,随即让他坐下,亲切地与他闲谈。直到余新心里渐渐明白,这大概是他在部队的最后一段时光。
  忽然,他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用恳求的语气问:“余新同志,你怕牺牲吗?”
  余新脑海一片轰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普通话夹着零碎的藏语,几乎是用本能喊出入伍誓词——
  “听党指挥,保卫祖国,服务人民,不怕牺牲,英勇斗争。”
  愣是这个异邦人,肩负起了最关键的一环。1959年的秘密任务究竟是什么,他未必清楚,只记得黄工临别前的那句话:
  “余新同志,星尘虽渺,却能汇成银河;个体虽小,却能镌刻山河。哪怕名字被遗忘,你的牺牲也会与祖国同在。”
  他为此守了一生,如今终于等来眼前的人——
  “黄工,我终于等到你。”
  “余……新?”
  2025年的黄灿喜满脸茫然,瞳孔因震惊与恐惧微微颤抖,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真是照片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两眼发直,她还是下意识伸手,轻轻拍了拍余新的肩膀,舔了下嘴唇,带着窘迫挤出一句:“余班长,辛苦你了。”
  这一句话像是开了闸,三十壮汉当街红了眼眶,哽咽声此起彼伏,引得无数路人驻足。
  直到东东和周野回来,场面才算缓下去。
  他们找到一个招待所落脚,屋子温暖,还能洗上热水澡,在这片地方已堪称五星级。
  黄灿喜这才缓过来。平日里自诩身体素质不错,可在这一行人中,脆皮得不像话。酥油茶顺着喉咙下去,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方才的激动几乎又让她撅过去。
  余新认得黄灿喜,却对周野和东东充满警惕。哪怕她再三解释他们是“自己人”,余新仍说得磕磕绊绊,眼神紧绷。
  无奈之下,黄灿喜只好让周野和东东先去外头逛一圈。
  等屋里只剩两人时,余新才缓缓放下戒心。
  他端着酥油茶的碗,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傻气,又近乎疯癫。可开口时,声音却软得一塌糊涂:
  “黄工,我好担心你。”
  这句话起了个头,余新将当初的来龙去脉,一口气解释了个遍。
  在组建那支五人小队时,黄灿喜找到他,问他是否愿意当实验体。去尝试所谓轮回、附魂、换骨之术。
  他身为藏民,自小耳濡目染,对这些传说并不陌生,很快便明白她所指为何。可古苯教的典籍早已残缺,如今流传下来的苯教,早与佛教彼此交融,原初的传说所剩无几。那遥远古老的传说,在他心里只剩敬畏与恐惧。
  但他还是咬牙答应了。
  他的任务有四点——
  1.成为第一夜死亡的人。
  2.醒来后,在西藏保守秘密。
  3.直到“黄灿喜”再次抵达西藏,将来龙去脉与地图转交。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份地图。
  “你好像……在寺院下的地宫里,找到过人皮书的下册,得知了轮回的方法,却没能带出来。你离开西藏前,把我、杨米米和石峰的尸体,转化成轮回的人,然后就走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明明是无数次在心里演练过的对话,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却像全然没有准备。呼吸几乎停滞,眼前一片发黑,他还是把那份执念死死递到她手里。
  “这份地图……我怕与你错过,所以一直没敢擅自下去。”
  “……谢谢你,你做得很好。”
  黄灿喜咽下口水,强自平复情绪,才接过那份地图。纸上弯绕着古老的文字,所幸还有五九年那个“她”留下的汉字。她努力将前因后果捋顺,却还是忍不住问:“当初为什么要研究苯教的轮回之术?”
  余新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显然,那并非他能触及的秘密。
  他沉吟半晌,低声试探:“黄工,你看到这份地图……有想起什么吗?”
  黄灿喜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余新怔了两秒,低下头,手指在碗口边缘无意识地扣着毛刺。双手长满冻疮,指甲缝里塞满泥。他不说话,像陷入了某种无解的苦恼。
  黄灿喜反而有些无措。若是可以,她也想继承记忆。可她既不像李仁达那样,也不属于余新、杨米米的轮回三人组。
  可没有记忆的她,或许是神明对她的仁慈。她可以拥有许多身份,却摆脱了许多责任与烦恼。
  而显然,拥有记忆的余新,必须重建属于自己的身份认识。
  黄灿喜放低声音,几乎是哄着他:“或许我和你们一样,需要在某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才会激发记忆。现在还没想起来,或许只是时候未到。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她心里叹气,犹豫片刻,还是坦白:“余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现在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该去找自己的新身份了。”
  “现在是2026年,距离1959年已经过去六十七年。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59年的余新,只有2026年的余新。你也该像杨米米、石峰那样,去拥有新的生活……”
  这话残忍,却也是她最想说的。
  “黄工、黄工……”
  他眼眶红红,无声地抹着眼泪。
  他的第四点任务——
  4.当个普通工人。
  ——
  等两人遛弯回来,黄灿喜摸着那张地图,与周野聊了半宿,才把接下来的行程定好。天一亮,他们又坐上越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