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天宫看似近在咫尺,可越是向前靠近,视野却越发模糊。远眺时那清晰的轮廓,随着距离拉近反而化作朦胧的幻影,如同镜花水月,一切不过是诱人深入的遐想。
  终于,黄灿喜停下了靠近的尝试。
  水体似乎已将她的眼角膜侵蚀殆尽,她只能依靠微弱的光影勉强辨认石峰的方位。
  “你知道这些黑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吗?”
  黄灿喜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
  石峰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编来编去,突然不愿编了。
  “人心吧。”他低声说。
  黄灿喜又说,“我第一次见到这黑水,其实在哀牢山,在人的身上,在脚边。”
  “第二次,是在米北庄村的梦里;第三次,在八大公山……”
  这些黑水时而稀薄如雨,时而黏稠如血,时而无味,时而腥臭,时而死寂,时而仿佛具有生命。它们形态万千,让她几乎无法归纳、溯源。
  可是。
  “你说,这些散布各处的黑水……彼此之间是不是相连的?”
  她说着,竟在完全的黑暗中无畏地伸出手,用指尖去触摸城墙上的精美雕花。指纹早已被腐蚀殆尽,而她像是在变。
  皮肤一寸寸地收紧,骨骼也在缓慢改变,只是皮肤的变化更快。不似人类衰老的褶皱,反而变得更加富有弹性,更加紧绷。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五官在移动,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中心聚拢,渐渐地、渐渐地,她仿佛和石泊丘生前一样,身体在进行一场诡异的“还童”。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那具女尸坠入黄河,又因为水与水相连相通,女尸奇迹般地回到了石家村的那口古井中。
  那接下来,是什么?
  “咕噜噜、咕噜噜”
  不知是她的耳朵已听不见,还是石峰说不出话了。
  声音像是隔着一床厚重的棉被,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传进她的耳中。
  她明明置身在一片漆黑的水中,却能够自如呼吸。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循着某个未知的吸引,不由自主地摸索着一根看不见的线,向前游去。
  她忽然想起了沈河,想起他曾说过,八扇巨门中有一扇通往的正是仙界。
  恰恰是他的这段话,让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如果说汉人创造了“九重天”这个神话观,道教又将这九重天系统收编,张良入谱。
  那张良在八大公山下达修墓非庙的命令,以及金古寨人守护的秘密所指,
  很可能只有一件——守护九重天。
  而其中一重,恰恰是水。八扇巨门与红河,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九重天。
  黄灿喜越想越疯,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跃出胸腔。她的骨架挂着残存的□□,却仍执拗地朝着那个方向爬去。
  “扑——”
  她终于触到了一道边缘,几乎是本能地,开始一点点向上挪动。
  她失去了听力,听不见任何声音;失去了视力,眼前只有一片虚无……毕竟她如今只剩一副骨架与一团模糊的血肉,可骨架之中,那颗心脏竟仍在跳动。
  一下,两下。
  然后它停了。
  视野恍然切换,她又回到那片婴儿海域。
  她望着那个仍在酣睡的婴儿,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身体,以及下方浩浩荡荡、与她容貌如出一辙的无数灵魂。
  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周野。
  叹息还没从喉咙出来,她又安然复活,回到八大公山,回到她死之前所在的那个平台。
  听觉、视觉、嗅觉……所有感官重新回归。
  她再次成为一个完整、健康的人。
  眼前的杨华也同样无恙。
  但黄灿喜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眼前矗立着一只三米高的蜘蛛怪物。它足肢锋利如弯刀,八条关节之下,隐约藏着一道矮小的身影。
  偏偏那怪物长着一张扭曲的脸,一张和杨华有几分相似,杨米米的脸。
  杨华喉咙哽咽,泪痕在她脸颊上留下细碎的光,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尾的皱纹滑落。
  “羊羊、羊羊……你看看妈妈,妈妈好痛啊。”
  她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儿子的小名,试图从那可怖躯壳下唤醒一丝属于“杨米米”的理智。
  可哪怕是李仁达,也很难在变成蛛人后保持理智。
  杨米米此刻虽然还顶着一张人脸,内里却似乎早已变成了别的东西。
  他不仅眼睛装着杨华,肚子里也装着一份。
  他一口、又一口地啃噬着杨华的血肉,以这样的方式回应杨华。
  更为骇人的是,杨华的生命每随着啃噬流逝,却在下一瞬违背天地常理,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再生。
  她就在这死亡与重生的边界上,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循环。
  黄灿喜跪坐在不远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宛如人间地狱。
  她确实猜对了。
  周野确实因为东东的死和自己的抗议而发生了变化,开始在意她以及她身边人的性命。
  可他似乎依然离“人”很远,非常远。
  那是一种源于本质的、无法跨越的距离。
  第79章 故意的
  “咔嚓…咔嚓。”
  那是血肉被反复撕扯、搅动的声音, 听得黄灿喜四肢发冷,手臂皮肤下仿佛钻进了无数细虫, 一跳一跳地啃咬着她的神经。
  那战栗感从手臂窜上头颅,又猛地炸向四肢百骸。眼前花花绿绿的,混乱无法聚焦,她人却已猛地站起,攥紧铲子,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直直朝杨米米的面门劈去!
  “砰——!”
  一声轰然巨响震彻地宫。
  那一铲又准又狠,锋利的铲边甚至因巨大的冲击力而迸出铁屑、微微翘起, 硬生生在那张扭曲的脸上砸出了两个血窟窿。
  杨米米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终于松开了杨华, 转而看向了身旁的黄灿喜。
  黑红混杂的浓稠血水在他脸上糊成一团,从眼窝到鼻梁, 再到撕裂的嘴角, 像无数条狰狞分叉的河流,在那张可怖的脸上起伏、蜿蜒淌落,滴答作响。
  黄灿喜浑身一颤,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 第二铲再次卷着风声劈下!然而胳膊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拉住。
  即便杨华已失去了半边肩膀,她竟仍用剩下那只手死死揽住黄灿喜,阻断了她的攻势。
  她双眼赤红,面容因极致的痛苦与守护欲而扭曲,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此刻黄灿喜反倒是看起来,像那个正在伤害她幼崽的猎人。
  “灿喜,别伤害羊羊……他本性不坏的,他只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啊。”
  黄灿喜胸口剧烈起伏, 死死盯着杨华的疯狂,感觉杨华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她忽然有些理解了石峰那句“傻子凭什么稀里糊涂地命这么好”。
  如果她也有母亲,她的母亲会不会也这样不计代价地保护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那份惯常的冷静与理智仿佛漏了一个角,各种混乱的情绪稀稀拉拉地漏个没完。
  正如女娲曾赋予她的祝福与期盼那般,她本应承载万物之爱,亦以爱回馈万物。然而身为凡人,她终究无法免俗地执着于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她反手用力一推,将杨华从身边推开。愤怒如燃料般让她下手愈发狠厉,一铲又一铲地砸向杨米米异变的身躯。
  但异化后的杨米米也绝非善类。
  即便他身为人类时如何显得单纯无辜,化作怪物之后,这三米巨蛛的可怖形态,又怎能与可怜可爱扯上分毫关系?
  他被砸碎了眼珠,剧痛反而激发出更深的凶性,只剩下腐烂的骨子里深埋的嗜血本能。
  “嗙”的一声巨响,他硬生生挡下了挥来的铲子,一人一怪竟僵持了数秒,最终以黄灿喜翻身跃上铲柄,一记沉重的肘击狠狠砸向它的喉咙,才勉强分开。
  “灿喜、灿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母子吧!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把羊羊唤回来的……”
  那个曾经干练利落的杨华去了哪里?
  她佝偻着身体,头发凌乱披散,颈间那条黑色的迎春花丝巾,早已被血污浸染得泥泞不堪。
  黄灿喜胸口闷着一口气,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额角的冷汗滑至眼角,随即失控地啪嗒落下,砸在杨华的脸颊上,在那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添一道水痕。
  “你告诉过我,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除了帕家村的村民,旅游街的贪心商人,还有李仁达和石峰,这些谋害了你丈夫和孩子的人。”
  黄灿喜的声音里带着悲戚,却并非为了诉苦,更像是在倾泻心头积压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