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它在外绕着, 缠着。黄灿喜却在它的腹内,也死死拉着那条脐带。她明明是钻入巨婴的口中, 可四周的一切却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温暖、包覆、安全,四周尽是水,却又无需呼吸。
  到底是先有人, 还是先有神?
  这是无解的命题, 正如她此刻的处境。孩子浮在母亲的羊水中,母亲又在孩子腹内。
  她在水里,看到了她所谓的“兄弟姐妹”。各式各样的小泥人散布在地上,摆着千奇百怪的姿势,似跳舞,似祭祀。她从他们之间穿行。
  地上没有留下脚印,她踏入了一段过去的“黄灿喜”也从未走过的路。
  终于要见到女娲了吗?
  这么想着时,她的呼吸随着心跳急促到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
  她望向泥人聚集最密的角落, 每迈出一步,水底便传来一声沉闷的震响。
  每一声都像在告诉她,这并非梦境。
  三步、两步——
  一步。
  可泥人围成的那片中央,却什么也没有。
  像是意料之外,又像是理所当然。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空地上触目惊心的人形印记,心口猛地发紧,似曾相识。
  原来人无法永生,如此强大的神仙也有这么一天。
  皮肤会腐烂,骨骼会塌陷,灵魂会飘散。
  可死去时,总会遗落许多东西,没吃完的薯片、舍不得丢的收藏、放了许久的空白电影票、地板擦不净的油渍,以及……
  那些不得不带着记忆继续活着的人。
  黄灿喜将怀中的神像轻轻放在地上,与所有泥人守在那道印记与神像旁。
  时间仿佛凝固,像做了一场漫长而绵密的梦。五千年很长,可若将一个人只活到五十岁来算,也不过是一百个“黄灿喜”手拉着手相连。
  然而人类终究是人类。
  记忆总会出现偏差;嘴巴会学会撒谎;写下的字也会有错漏。
  于是神明在不断变化,明明谁都不曾真正看见过她,却又人人心里都有一张“神”的脸。
  那张脸是在绝望中捏出的愿望,是渴望被爱、被庇护、被原谅的影子。
  而她,也只是这影子的一部分。
  “我是黄灿喜。”
  她顿了顿。
  喉咙里挤满千百句话,像在翻涌,又像堵塞,她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
  只能让呼吸从那些沉重的语言缝隙里一点点挤出来。
  良久,她才攒够力气,让声音重新落在空气上。
  “现在是2030年8月31日……”
  “孩子们坐在干净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写字;
  “人的寿命变得很长,长到去医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汉堡很好吃,便宜的有,贵的也有;
  “我和周野经常吵架,我们两观念不合,怎么也吵不完。”
  她一句一句断续地念着,像在说梦话。
  上一句和下一句毫无逻辑,像个玩了一整天的小孩,傍晚坐在厨房灶台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今天摸到的小花、看到的小鸟、牵到的小伙伴。
  “我现在是一名记者,在一个杂志社上班。工资不高,事情却很多。”
  在她不得不承担的这条命运之旅上,是否也曾闪过一个微小的“意外”?
  她选择当记者,是不是因为喜欢观察,因为拥有一种永远用不尽的好奇心?
  “但我想在那里,听更多人的故事,看更多的风景。”
  她和神明如此相似。
  都用眼睛、用镜头去记录人间的一切。
  她和神明又如此不同。
  她所记录的枯荣里,总会留下自己的一道印记,像风经过水面时留下的一圈圈纹路。
  这个小意外,就像偏离轨道的列车,让她驶向一条未曾铺好的道路。
  而“我想”这两个字,像是撕开了一道缺口,欲望从里面汩汩溢出,像无数凡人在神像前跪地哭诉着未能实现的心愿。
  可这些心愿,又小得可爱,像孩子对母亲撒娇时的梦语:
  “我想和奶奶一起吃汉堡,
  我想和何伯、嘉文一起去旅游,
  我想和周野、东东他们一起吃火锅,
  我想……”
  “我不想……我不想再做那从天而降的使命了。”
  “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说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这一声太重,支撑着她的那几张纸皮肤也随之簌簌剥落,纷纷落在神像旁的印记里。
  她望着那些掉落的纸皮肤,一点也不觉得惋惜,反倒心里默念:掉吧、掉吧,快点掉吧。
  如今黑水已散,瓦片也已齐全,她与朋友们用命换来的终局已达成。她必须快些,趁记忆还未彻底散尽之前,赶紧追上他们。
  纸皮纷落,其中一块恰好落在神像的脚边,上头写着她的名字。
  她当初找吴道源为她做一具能容身的纸人外壳,在最后题字时,她死活不准吴道源将“吴道源”三个字写在她身上。
  吴道源最后让了步,说:“那就写你的名字——‘黄灿喜’吧。”
  黄灿喜、黄灿喜……
  她下一辈子还会叫这个名字吗?
  拒绝使命的她,是否还配继续拥有女娲赐予的名字?
  她身上已经只剩下几节竹棍,一只眼,和眼周薄薄的皮肤。
  她望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喉咙痒得厉害。人在弥留之际,总会想做点任性的事。
  “……ma、ma。”
  生涩的音节从她口里吐出来,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妈妈,我要走了。”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明明无风,那张写着她名字的纸,竟突然轻轻飘起。她伸手去抓,却还是从指缝间逃脱,从她眼旁掠过,飞向身后。
  “灿喜。”
  她的竹节骨架轻轻摇晃,“飒飒”作响。
  她不敢回头。
  眼泪比理智更快地涌了出来,顺着那张画出来的眼眶不断滑落。她紧紧闭眼,却无论如何也锁不住那些背叛似的泪水。它们氤氲在眼中,把画出来的眼湿得模糊,像是对她不坦率的惩罚。
  身后传来的声音,是她魂牵梦萦的人。
  明明连躯壳都不剩了,为什么魂魄仍在?为什么总是在她最不敢回头的时候出现?
  “灿喜,过来呀。”
  黄灿喜依旧绷紧身体。
  她怕自己一旦回头,自己与朋友拼命换来的结果便会前功尽弃。
  她抖着手,一根一根掰断身上的竹骨,宛如将自己羽毛啄下的疯鸟,疼痛似乎离她很远,像隔着水。
  可徒劳终是徒劳。
  一只温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一带,带进一个更温暖的怀里。
  那手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刚做噩梦的稚儿。
  “汉堡好吃吗?妈妈也想和灿喜一起去吃。”
  “但只要灿喜吃得开心,妈妈就开心。”
  黄灿喜的泪水无声落下,泪痕冲刷着她那斑驳的纸脸,红的、绿的、黄的,全都混成糨糊。
  她的心也是一团混色的乱。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忘了女娲,好不容易才把名字的咒语拆下,好不容易……
  最后一张皮肤轻轻落在地面。
  她像找到倾泻的缺口,竹节做的骨头紧紧搂住女娲,将脸埋入她怀里。
  一个只剩一缕魂,一个只剩一具壳,却恰好能拼成一个完整的拥抱。
  “下次别来了,灿喜。”
  黄灿喜猛地一怔,像从梦里被点醒。
  她抬头望去,那女人的脸已模糊不清,被雾一般的光遮住,无法辨识神情。
  “因为,妈妈会去找你。”
  话音刚落,黄灿喜的竹骨“呼哧”一声碎开,簌簌落在地上,与土地融为一体。
  她带着那句话,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继续往前走。
  前方再无脐带,也没有脚印。她恍惚地往前,记忆像落叶般一片片掉在身后。
  可前路上出现了几个模糊的影子,她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直到她触到他们的身影。
  眼前是一个陌生人,陌生得让她怔住。
  “你干什么呢?眼巴巴看了我好几天。”
  戴墨镜的小胖抱着漫画,眼角瞥向那个攥着他衣角的小女孩,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女孩穿着干净的运动服,一双白鞋在日光下亮得刺眼。
  车昊东心里嘀咕:这人看着也不像疯子啊?
  他抿了抿嘴,又问:“你是新搬来的那户?”
  “怎么最近搬来这么多小屁孩,就不能来几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吗?”
  嘴上嫌弃得很,可他不过也只是刚上初中的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