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陆渊在几步外停住,目光死死锁在那白布上。袖袍下,指尖不住地颤抖。
  “掀开。”他命令,声音平静得可怕。
  徐明噗通跪下:“相爷,求您,别看了。”
  “滚开!”
  陆渊猛地一脚踢开徐明,大步走到那尸体旁。
  他缓缓蹲下身子,手颤抖着一点点伸向白布,却在触及的瞬间顿住。
  在战场上,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他连眼睛都不曾眨过。刀剑加身时,他还能冷静地计算下一步的攻势。
  可此刻,他害怕了。
  连揭开一块轻薄布料的勇气都没有。
  徐明跪在一旁,看着相爷这般模样,眼眶发红。他自小就跟着相爷,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便是当年老爷听了那瘦马的挑唆,要将年幼的相爷沉塘。
  冰冷的塘水没过胸口时,八岁的相爷也只是抿紧嘴唇。
  “相爷,请让夫人安息吧。”
  春楠哽咽着开口,额头一下下磕在焦黑的地面上,很快便见了血痕。
  她没有跟着夫人离开。
  一则是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准备两个身形相似的尸体。
  二则是,这个计划到底还是仓促了。要瞒过精明的相爷不容易,她得留下来,补充最后一环,让相爷彻底相信。
  只有这样,夫人才能真正安全。
  即便可能她以后再见不到夫人,只要知道夫人安然地在某一处生活着。
  她就恨满足了。
  至于她自己,她没有去想过。
  陆渊的指尖还悬在白布上方,闻言剧烈一抖。眼眸赤红,闪过一抹疯狂。
  绝不可能是她!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在他心底疯长。
  他的阿妩那样聪慧,怎会甘心葬身火海?定是这些人在骗他!
  猛地掀开白布。
  焦黑,不成人形。
  空气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
  陆渊的目光死死地看着,从扭曲的肢体,到模糊不堪的面容。
  最后,落在那枚被熏得乌黑,却依旧能辨认出形状的羊脂玉平安扣上。
  他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伸手,极其缓慢地,将那枚扣子取下来。玉石的背面,雕刻着一个细小的[渊]字。
  是他们成婚时的定亲信物。
  真的是她!
  陆渊眼前一阵阵发黑,喉间涌上腥甜。
  他狠狠攥紧拳头。
  玉石坚硬的棱角深深陷进掌心,刺痛让他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查。”
  他转身,冰冷的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
  “这火,为何起得如此蹊跷?为何偏偏在本相回府之日?”
  字字如冰刃,刮过每个人的心头。
  是不是这是她金蝉脱壳之法,是不是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星火落入荒原,瞬间燎起漫天希望。
  陆渊死寂一片的眼眸里,迸出一丝光亮。
  徐明领命应下:“是。”点了几个侍卫匆匆走了。
  陆渊没有离开。
  他缓缓将白布拉上盖好,就这样直接跪坐在了焦土上,一动不动。
  玄色衣袍铺展开来,与满地狼藉融为一体。
  很快,徐明押着一个年轻小厮过来。那小厮面如土色,双腿抖得站立不住,是被侍卫拖过来的。
  "相爷,此人是后院杂役福贵。有人亲眼看见他昨日鬼鬼祟祟往夫人院后,搬运可疑之物。”
  “住处也搜出了猛火油的痕迹。”
  陆渊依旧跪坐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平安扣,声音平静得让人胆寒。
  “说吧,谁指使的。”
  福贵扑通跪伏在地上,整个人抖得跟筛子一样。
  “小的,小的不知……”
  陆渊终于抬眼。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让福贵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没有怒火,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是这种绝对的平静,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
  福贵牙齿打颤,□□瞬间湿了一片。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他终于崩溃,语无伦次地磕头。
  “是,是齐姑娘。她让小的在院墙四周洒满火油,说,说只是吓吓夫人。小的,小的真的没有想过要害夫人啊......相爷饶命!”
  陆渊没有再看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拖下去,剁碎了,喂狗。”
  福贵双眼一翻,当场晕死过去。
  侍卫将他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去将齐蓝带过来。”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晨光穿过废墟,照在陆渊平静的侧脸上。
  这一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血色黄昏。
  城墙下尸山血海,护城河水被染成浓稠的猩红,连夕阳都蒙上了一层血雾。
  城楼上,相爷端坐在琴案前,染血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
  琴声与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惊得栖在树梢的乌鸦呱呱地叫。
  ……
  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里,天地骤然暗沉了下来。
  齐蓝被带过来。
  她仍坐在轮椅上,乌发凌乱地披散着,连一支珠钗都来不及簪。
  素白衣裙在暗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将她毫无血色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齐蓝见到,素日里最是爱干净,讲究规矩的男人,此刻丝毫不顾形象地跪坐在焦土上。
  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指节因为用力泛着冷白。
  指甲掐进掌心,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个女人对他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他连身为丞相的威严都不要了?
  齐蓝极力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楚与不甘,垂下眼眸哽咽出声,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
  “夫人她,怎么会这般不开……”
  陆渊冷眸睨过来。
  齐蓝瞳孔骤缩,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心脏骇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死死咬住后牙槽,尖利的牙齿陷进皮肉里,才勉强压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求饶。
  在来时,她就已想好了对策。
  那个小厮根本拿不出实证,只要她死咬住什么都不知道,凭着陆渊对他已故兄长陆晗的愧疚。
  陆晗,她曾经的未婚夫。
  若不是他死了,她本该早嫁入陆家,成为陆渊名正言顺的大嫂。
  也幸亏他死得早。
  才让她有机会与陆渊纠缠这些年。
  在这一点上,她是感激陆晗的。可同时,她又忍不住恨他。
  这个死去的男人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永远笼罩着她的人生。
  她既厌恶活在他的阴影下,又不得不时时借他的名头保全自己。
  多么可笑。
  那个为救陆渊而死的陆家长子,既是陆渊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光,也是他永远走不出的噩梦。
  而现在,这道幽灵再一次成了她的护身符。
  齐蓝将语气放得极尽温柔。
  “相爷,妾身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渊厉声打断。
  “闭嘴!”
  陆渊面上平静的面具骤然裂开,凤眸猩红,像是从深渊里爬出的恶魔。
  他缓缓站起来,一步步逼近,玄色衣袖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我的阿妩若是死了,你就去地下陪她。
  齐蓝终于慌了神,语无伦次地辩解。
  “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给她个教训。是夫人,一定是她自己放的火。”
  “她恨我,她想陷害我。”
  “相爷走后,郡主数次来府里。她们关在房间里大半日,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不定,这尸首就是她找来的替身。”
  春楠心中一紧,顿时慌乱不已,指甲死死掐着掌心,才没有让自己跳起来。
  替身……
  陆渊瞳孔微颤,连呼吸都紧了几分。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春楠脸上扫过,对齐蓝道。
  “继续说。”
  见他神色松动,齐蓝紧绷的心弦微微一缓。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必须让他相信这个说辞,否则……
  “前几日,夫人就想逃出府,是被我拦着了,她才没走成。这个相爷若不信的话,可以问徐统领,他也在。”
  陆渊目光转向徐明。
  徐明点了点头,旋即又觉得不对,正要解释,夫人去灵隐寺是为相爷祈福。
  他话还没说出口,齐蓝又急急地抢先道。
  “所以夫人恨我,恨我坏了她的好事,就故意陷害我。夫人定然是与别的男人私通,借此机会私奔……”
  说到此处,她竟又忍不住夹带私货,趁机抹黑明妩。
  陆渊眼眸一厉,面上浮现出杀意。
  齐蓝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懊恼自己不该如此心急。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