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霍北手里拿着一本,刚才就随便一瞟,那花花绿绿的封皮,还以为是小人书呢,结果翻开是本教辅材料。
  “跟你说话呢!”老板又冲他喊,“不买别碰!”
  旁边另一位刚买完同款教材的女人吓一跳,转头看过去,就见霍北摊开书页指着一行字儿,道:“你这书盗版,答案都印错了。”
  说罢,合书一扔,潇洒离去。
  “欸——你这兔崽子!”老板起身骂道,要追上去,却被女人拦住。
  “不是,怎么盗版还拿出来卖。”她愠怒道,“我们家孩子下个月期中考,这要带回去不得学糊涂了!前程你赔啊?!给我退钱!”
  学习、前程、做个有出息的人。这些东西似乎离霍北很远,不对,就是很远,他连基本温饱的问题都没彻底落实。姜丹随时都有可能跟姘头跑路,那帮讨债的也有可能再来,以及霍永民哪天真嗨大了,也可能把他弄死。
  所以霍北觉得,在本能欲望和生存危机面前,一切社会标准和规则都是狗屁。
  太阳落山了,许多放学的孩童结伴通行,夕阳把他们身影拉得很长,霍北踩着影子回到麻将馆,却没见到姜丹。
  “你妈啊?”有人认识他,便说,“下午三点就走了,说是去西单逛街。”
  跟谁逛呢?
  大概率是哪个她新钓来的冤大头吧。
  霍永民不知道自己戴了许多顶绿帽,霍北也不会傻到跟一个毒虫讲这些。至于姜丹,她要是得了钱,心情好还会给点儿零花,就是时间太不固定。
  好比现在,霍北饿得不行,已经快三天没吃饭了。他回家前,四顾刘大妈家的院墙,把李子树薅掉大半。
  也是在这天,霍北偷果的行径被抓个正着,大妈怒气冲冲奔到他家,被光腚溜鸟儿的男人和坦胸露乳的姜丹吓了一跳。
  霍北同样惊讶,原来他妈回来了啊?
  刘大妈被这场景刺激的头晕脑胀,嘴里一顿输出,转身又看见桌上霍永民没收干净的那些东西,最后几乎是踉跄着跑出去的。
  之后几天,俩警察上门,竟然已经是把霍永民逮了来送通知。
  那时霍北挺恍惚,唯一记得的事儿就是赶紧把家里还剩的几毛钱全揣兜里,然后第二天,姜丹也消失不见了。
  他知道,他妈肯定跑了。
  这个家就像一栋用各种奇形怪状的积木勉强支起来的房子,尽管摇摇欲坠,却维持着某种诡异的平衡,谁也不知道抽动其中一块会不会把自己砸得粉身碎骨。
  此刻一阵风来,瞬间崩塌。
  姜丹跑得匆忙,落下不少鸡零狗碎的东西,霍北拣着值钱的卖了,吃顿饱的,然后在屋里睡了两天。
  那日清晨,他被一阵敲门声弄醒,第一反应就是催债的来了。正当他准备翻窗跑路的时候,门外人开了口,他认得这声音,是带走霍永民的警察。
  警察说,要带他去个地方,那里有老师,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小朋友。
  霍北默然一会儿,然后问:“他俩死了是么?”
  两位警察愣了半晌,相顾无言,年纪稍大一些那位给了个肯定的回答。
  死了。你爸你妈都死了。
  霍北木着一张脸,翻不出合适的表情,好像是该哭的,但他哭不出来。
  “你愿意去吗?”警察又问。
  霍北没作声,思绪可能还停留在刚才那句话上。姜丹和霍永民对他来说也是一块畸形空洞的积木,扎得自己浑身是孔,消失又觉得无所适从。
  后来警察如何将他安排进福利院的,霍北已经记不太清,但他觉得顺应安排不等于“好”,别人眼里的“好”也不一定是真的好。
  或许有些人基因里就带着不安分因子,不管在哪,一旦陷入被动的情形,就要想方设法摆脱。
  可惜没人懂他。
  福利院里很多小朋友,霍北不是年纪最小、最大的,却是最不老实、最不怕事的。
  不清楚这风声到底从哪儿走漏出去,有小孩儿说,他跟他爸都吸毒,碰过的东西都不能沾。在福利院里待得久的“老人儿”,有天召集三两个“战友”用石头砸他脑袋,要杀杀新人的威风,要“消脏、除害”。
  霍北当场就扔回去,正中领头的额心,给人剌开一道豁口。
  对面直接懵了。
  霍北当时的神态应该与他爹一般无二,笑着说:“毒死你。”
  那小孩儿脸色倏然一变,接着嚎啕大哭。
  自这以后,所有小朋友见他都绕着走,而夹杂各种恶意的窃窃私语从未停过。连生活老师也说,这是领了个魔鬼回来。
  霍北依旧不在意,他觉得这里和家里没什么不同,没人理解他,没人会用干净的眼光看你。
  他也讨厌被这么拘着,想跑出去。
  于是真就这样做了。
  那天刚入伏,半夜也热得要命。
  霍北翻过院墙,临走前竟忘了该在兜里揣俩馒头。可翻都翻了,总不能再回去吧?
  他没计划,没打算,唯一的念头就是先出去,其他的再说。
  从福利院到外环路,霍北奔走仨钟头,中了暑,觉得自己大概会在哪个犄角旮旯嗝儿屁,追随他爹妈的命运而逝。
  可转念又不服气,要死也不能饿死。
  霍北蹿进一家便利店,趁柜员打瞌睡,偷走一袋面包。但不知道他是热懵了还是怎么,根本顾不上收敛动作,手指触到食品包装袋的声响很刺耳,柜员迷糊着哼一声,霍北迅速把面包塞进怀里拔腿就跑!
  柜员晚半步追出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吼:“个丧逼玩意儿!偷东西死全家!下回让老子逮着,我他妈弄死你!”
  午夜街道空荡,对方那爆裂的唾骂一声声追过来,像诅咒一般,好像乘着风就要缠上他。
  于是霍北头也不回地往前跑......跑......跑到胸腔涨满热液,眼眶充血;跑到心跳鼓出火焰的味道,烧穿他的自尊;跑到天地尽头,为了不被命运抓住。
  他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到哪儿,前方是片黢黑的林子,他钻进去,抬头就是被参天大树围出的一块夜空。
  霍北流浪在这块不规则的拼图之下,所有星星都注视着他,它们沉默地,唤朵云来遮住他的身影,向命运瞒住他的踪迹。
  他继续往前,双腿犹不自停地颤抖,夏蝉正伏在树上疯狂地嘶鸣,枝桠胡乱生长,每一脚都能踩到枯木。
  可杂音会不会暴露行踪?霍北一惊,蹲在叶片最茂密处,撕开被捏到不成形的面包,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臌到腮帮泛酸,机械式的咀嚼。
  树林外,隔着很远的地方,透出街道上的晦暗灯光。汗水淌湿鬓角,淌进眼里,猛烈地刺痛眼睛,他仍旧一眨不眨,死死盯住外面。
  好像稍一松懈,就会被什么缠上,落得跟他爹妈同样的结局。
  在感情上,霍北的反应似乎比寻常人要慢许多,迟钝许多。
  警察说,姜丹是出车祸死的,她被姘头的老婆捉奸,死在了逃奔的路上。而霍永民被抓进戒毒所第二天就犯了瘾,心脏衰竭走的。
  霍北又啃下一块,咀嚼,喉间已经干到发燥,面包卡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曲起身子,奋力按压喉咙,强烈的呕吐感激得眼眶发烫。然后“咕噜”一下,那团东西还是被吐了出来,滚落在草丛中。
  他怔了一会儿,喘着气,抹掉眼角不断渗出的水渍,继续啃食面包。
  蝉鸣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包装袋“咔呲咔呲”的动静一下变得尤为明显,他警觉抬头,确认安全才重新收回视线。
  其实哪儿有什么人啊?
  这就是临近京郊的一片破林子,同他作伴的除了天上的星月,只有草里的蚊虫了。
  入伏难凉,夜晚竟是热得一点儿风也没有。霍北吃完面包,起身在林子里晃悠,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能去哪儿,就顺着凉快些的位置去。
  穿过灌木丛,他走到一处浅滩,湖水静静的,在月光下如同一面墨色的镜子。
  霍北躺下了,就躺在湖边,眼前是稀疏的星星,耳畔有隐隐虫鸣。
  他像是个被放逐在世界角落的流浪汉,没人待见,没人信任,没人愿意让他亲近,连蚊子都不想吸他的血。
  可能他们也没说错。
  霍永民的肮脏,姜丹的放浪,何曾不是藏在他的血管里?
  忽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传来微妙的痒意。
  霍北侧目,瞧见一枚光点停在胳膊上,澄黄色,泛着幽暗的亮。是一只萤火虫。
  接着,视野里出现接二连三的光点,它们漂在半空,像星星甩下的尘屑。霍北起身,那只停在胳膊上的萤火虫嗖地飞走,回到队伍里去。他回头,身后的树林里,竟是浮起海浪似的光河。
  这是霍北第一次对“漂亮”有个清晰的概念。
  福利院里很多小朋友会讨论,这件衣服漂不漂亮,那个老师好不好看。他们结伴在一起玩,展示各自喜欢的东西,分享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