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几滴水珠随动作散落,悄然渗入肩头。
  柏松霖冷眼瞧着他的呆样,“啧”一声问:“还点头?”
  “张、张嘴说话,我记住了。”许槐吓了个激灵,说话打磕巴,犹豫一下补充道,“……谢谢小霖哥。”
  柏松霖已经侧过身子要走,听到这一声又转回来,盯住许槐,眼睛深得能把他穿透,仿佛插进了很远的空间。
  许槐被看得发毛,本能地想躲,但还记着柏松霖刚说过的话,强忍不适直视回去。
  一秒、两秒,不知几秒以后,柏松霖毫无征兆地勾了勾嘴角。
  “柏松霖,松树的松,甘霖的霖。以后叫我霖哥,别加那个‘小’字。”
  “霖哥。”许槐点头,让叫什么就叫什么,下巴抬起来一点,显得很乖,“我记住了。”
  柏松霖听了又笑,这次笑得纯粹,不含其他意味,目光中也少了压迫感。许槐的心松下去一块,身体不再紧绷,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弧回应。
  带着那点笑,他的眼仁从柏松霖脸上移下去,落在身侧,嘴角不由敛平。
  “霖哥,对不起,今天在杂物间我……”
  柏松霖摆了摆手,打断许槐将要出口的解释,眼神经他嘴角掠过,手上的齿印轻快一晃。
  “吹头发去吧。吹完进来收拾,今晚起你睡我屋。”
  这消息宛如晴天炸雷,柏松霖宣布完就走了,徒留许槐晕晕乎乎里焦外嫩,直到吃晚饭时还心有旁骛——
  今天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魔幻,糊里糊涂到了这条街道,糊里糊涂进了这座小院,记忆嘈杂着纠结成团,最清晰的停留在一处糟糕至极的节点,混乱动荡,几乎就是上一秒的事。
  可此刻他又分明坐在餐桌边上,菜冒着热气,头顶是暖洋洋的灯光,脚边是蹭来蹭去的小狗,一切都陌生、和谐。
  很像梦境。
  许槐举着筷子愣神,猝不及防被敲了碗沿,脆响入耳,激得他猛然抬眼。
  对面的柏松霖正瞧着他,没说话,把视线往下一投。
  许槐跟着看下去,杂念顿时飞了,埋头扒饭,生怕吃慢了会挨训。
  这个人……怎么老是这么凶?
  许槐在心里念叨,不敢抬头,更不敢跟柏松霖说自己宁可住杂物间也不想跟他住一个屋。
  只敢悄悄想想。
  许槐有直觉,他还是不要得罪这尊凶神比较明智。
  柏青山在一旁看着直笑,从碗沿和许槐脸的间隙夹菜进去,夹什么许槐吃什么,一点不挑。
  吃过饭许槐主动洗碗,柏青山拦不住,给他把水温调热就出去了。许槐用左手洗完,又去卫生间搓洗偷偷捡回来的棉服,搓出一池子黑水。
  右胳膊没法用。许槐试着打弯再伸直,刚使点劲就不行了,眼前不受控地发黑。
  跟柏松霖抓住他扯开时一样,疼得钻心透骨。他发不出声儿也甩不开人,才会那样狼狈失态。
  许槐放弃尝试,单手把活干完,抱棉服去卧室的阳台上搭。这么一小会功夫,他的右胳膊更疼了,连件湿衣服的重量都经受不住,只好把棉服换到左臂上,做贼似的快速摇动手摇轮。
  晾衣架降下一半,身后突然传来柏松霖的声音:“干什么呢?”
  许槐没听见他进屋,一惊之下右手肘撞墙,险些昏过去。柏松霖半天听不到回话,进来一看,一张白纸一样的脸赫然入目,许槐大睁着双眼,视线却像找不到焦距。
  “搭、搭衣服。”
  许槐用仅剩的意志力回话,这次结巴完全是因为疼的。柏松霖听了拿起棉服挂上去,问他道:“哪儿难受?”
  “没有。”
  许槐缓过点来,及时稳住了声音。柏松霖侧身近前一步打量他,身上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淡淡的,木质感很重,像风吹过树叶、水滴在根系上。
  看了片刻,柏松霖退后说:“没有就早点睡。柜里还有被子,冷了自己加。”
  许槐点头,点完追加一句:“好的霖哥。”
  柏松霖阖门走了,门一关,许槐立时舒展下来,拉上窗帘这儿转转那儿站站,只看,不摸不碰。看完熄灯,留床头一盏,这间干净简约的房间里盖上一层轻薄的纱,和床上的被子一同把他包裹起来。
  真软,是纯棉花做的,裹在身上不过分轻也不过分沉,吸一口还有点洗衣液残留的香。
  许槐闭着眼把半边脸埋进去,呼吸,酝酿困意抵抗疼痛。疼得狠了他就多吸一口,慢慢的身体瘫软,如同种子扎进泥土里。
  同一时间,二楼的房间灯还大亮,柏松霖对着月色灯影伏案细雕。
  木屑铺满地面,他手里的崖柏已经被豁开了角。
  这回他要雕的是一株苍柏,前几天去市里会友时在当地的山上所见,生有百年,两人方能合抱。
  柏松霖眼定气沉,透过瘤疤料看见了枝干、叶冠、树皮纹路和枝头缠绕的红布带。
  根雕七分靠天成,比起从无到有的重塑,那三分需要雕刻者观察并倚仗根系自有的生长形态、纹理及虬结,抑制自己过剩的创造欲,顺势而为,如此才可恰到好处。
  爷爷在时说过,这是一门重在成就、而非改造的艺术。作为执刀人,你要放低自己的姿态,感受、感受、再感受。
  柏松霖运刀轻推,每一刀下得又稳又准,连续几刀后会有停顿,但一旦动作就没有迟疑。
  玩儿这个不能犹豫,犹豫容易自乱,乱了就破了那口气。这要求雕刻者对起刀落刀有足够把握。
  柏松霖有这份自信。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爷爷是个老木匠,只要给他合适的木头,大件小件他都能打。柏松霖会走路了就给爷爷递工具,能拿刀了就用边角料练手,一朝一夕、耳濡目染,刀和木头早长成一线,全听他手的指挥。
  正因如此,柏松霖对自己的手艺毫不怀疑,兜兜转转这些年,他也清楚自己就该吃这碗饭。大学时学了工业设计,读研、出国,前后几次跳槽,手机、汽车、机械设备等行业品类他都有接触,外观、结构、界面设计他在工作中都有涉及,到头来,最喜欢的还是木制品。
  逃不过、骗不了心。
  看到好木头他就发自内心地兴奋,握着刻刀他就能不眠不休忘记时间,不为钱、不为名、就为喜欢,柏松霖用了不到两年时间打造出个人ip,缩小主攻圈子,从泛化转定制,到现在随便一件作品出手价格至少五位数起步,喜欢真正做成了事业。
  应了爷爷临终前的那句话:“小霖这双手就是为玩儿木头生的。”
  深夜两点,雕刻暂时告一段落,柏松霖收拾东西关灯下楼。停下不是因为他累了,雕木头他不会累,停下仅仅是因为他有了睡意。
  稍纵即逝,早在回小院以前睡意于他便是难得之物,有了必得珍惜。
  柏松霖开门进卧室,脚步放轻,许槐却还是惊醒了,弹起来睁开眼睛去找声源,似乎在睡梦中也保持着警觉状态。
  小夜灯的黄光昏昏地照在他的脸上。
  “是我,睡吧。”
  柏松霖要去熄灯,走近两步抬手,许槐立刻从喉咙里滚过一声迷迷糊糊的呜鸣,手抱着头,好一会才拿下来。
  拿开以后,许槐的眼睛闪了闪,看着是醒了七八分。
  “咬被子干什么?不舒服?”
  柏松霖平淡地问话,仿佛没有看到许槐的应激和应激过后的窘然。许槐摇头,刚想说话便被柏松霖的手吸引了注意力。
  很宽大的一只手,近在咫尺。手指头不算细,但很长,食指和中指上有干活磨出来的硬块,手背上还印着一圈齿印。
  倒比白天时看得更清。
  “看吧,好好看。”柏松霖说,“被个狗崽子咬的,牙口还挺齐。”
  “我不是狗崽子。”
  许槐把嘴里用来止疼的被子头吐出来,完全清醒的眼睛黑亮,瞅着柏松霖。柏松霖没理他这句,把被子边一窝塞许槐下巴底下,手盖上去,摸猫摸狗般顺着他的脑门往下捋。
  “不是就睡觉,眼闭上。”
  说完柏松霖关灯上床,脱换衣服、盖被子的声音如同潮水,窸窸窣窣隔着半间房漫来。许槐的右胳膊这会儿又疼起来,他忍着不动、不出声,把那截被角叼回来,心里默数,不断积攒困意。
  柏松霖的床铺方向时不时有翻身的动静,不明显,像某种白噪音。
  许槐听着,脑袋越来越沉,到他睡去,那轻微的噪音仍然响在黑暗里。
  第4章 三个数,自己选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柏松霖扯开窗帘,阳光顷刻间淌了半面地板。
  他靠起来醒了会神,一看,许槐的床铺已经叠得整整齐齐。
  柏松霖下床叠被,冲了个澡去院里坐着。鲁班四爪扒地跑过来躺他跟前,碰瓷一样,翻起身子示意他摸自己肚皮。
  “少爷醒了?”
  柏青山从偏院出来。柏松霖睨他一眼,懒懒地说了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