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他又确确实实窝火。许槐站在晾衣架底下双眼大睁、躺在床上咬着被子头的画面就浮在他眼前,赶都赶不走,那种强装死扛的样儿瞬间就能勾起往事。
  而且还是问了也不说。
  柏松霖关上车门,拽着安全带给许槐扣上。“咔嗒”一声,许槐像当头挨了一枪。
  一去一回,在医院检查花了好几个钟头,车再停回小院外天已擦黑。许槐跟着柏松霖进院,鲁班扑过来分别欢迎,他摸着狗头往里走,闻到了一点饭味儿。
  “这么慢,”柏青山从厨房里探头出来,“你俩去哪国理的发?”
  柏松霖没作声,扬手把拎的药顺窗户扔进去。许槐大气都不敢喘,站过去老老实实地说:“小叔,我们去医院了。”
  柏青山闻言缩回去,调小火,打开药袋子看。许槐不想他操心,扒着玻璃说“没事儿”。
  “没事儿,”柏松霖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嘴里冷道,“没句实话。”
  许槐僵在原地,耷拉着脑袋没出声,柏青山把他叫进厨房。病历上写着许槐脑后受过撞击,有点脑震荡,除此以外还患有营养不良和轻度贫血。
  但问起来许槐都说没事,心不在焉垂眉耷眼,只有脑袋后面的小揪翘翘的,不知道愁。
  犹豫了一会,许槐把他们去老头院里的事说了,说完总结:“霖哥好像在生我的气。”
  孩子蔫巴巴的,给柏青山看笑了。
  “甭管他。”柏青山摸了摸许槐的头,摸到挺大一个鼓包,“胳膊疼怎么不跟我们说?”
  许槐不太有心情复盘这个,想了想说:“也不算特别疼,我以为没事。以前……”
  话说一半许槐自己闸住了。柏青山神色静静的,替他把后半句说完整:“以前有比这还疼的时候,是不?”
  许槐点头。柏青山站起来掀开锅盖扒拉,两人有一会都没说话,各怀心思。
  等菜出了锅,许槐凑过去问:“小叔,那霖哥那儿咋办?”
  “啥咋办?柏松霖就那狗脾气,气性大,但气不长,你不用理他,最多一两天他自己就好了。”
  柏青山不当回事,把锅盖上,一回头见许槐还是那么带点忧虑地看他,直接乐出了声。
  乐了一阵,柏青山慢慢正起脸色,把手搭在许槐肩上,唇边留了两个很小很浅的笑印。
  “小槐,真没事,他不是跟你生气,他是受不了别人、尤其是身边的人瞒他。他呀……说到底是在跟他自己较劲。”
  第5章 别去招惹
  从医院回来一连五天,柏松霖始终没露好脸色,整个人的气压一天比一天低,大部分时间待在二楼,和柏青山的话也少了。
  对许槐更是完全当空气,见了面只点一下头。许槐每次都瞬间立正站好,猛猛点头回应,紧张得忍不住把呼吸放轻。
  其实他有感觉,柏松霖这样应该不是冲他,可毕竟住在人家的地盘上,他还是想找机会解释下那天的事。
  想是这么想,真要实践起来无比困难。柏松霖冷下脸非常显凶,眉眼间又总透着股不耐,许槐多看他一眼勇气就削减一分。
  有几次许槐已经站到了二楼的房间外,解释的话在心里排练过数回,只消推一下门——
  然而都失败了。
  他下不了手,更张不开嘴,只敢趁柏松霖眯觉的时候进去,给杯子里续点水。
  续完就溜,连柏松霖雕的东西也没敢看一眼。
  第六天是正月十五,许槐照旧早早醒来,起身一看,柏松霖面冲里躺着。他飞快下床叠好被子,蹑手蹑脚阖门出屋。
  柏松霖在门里翻了个身,睁着眼对着天花板,很久之后把手臂盖在脸上。
  此时的一门之外,许槐和柏青山吃过早饭,一起带鲁班出门放风,沿长街一路往下走。
  这条街许槐已然走熟了,每天跟着柏青山走一遍,哪门哪户住着谁他都一清二楚。柏青山会指着给他讲,遇着人了也会介绍许槐给他们认识。
  街上的邻居都知道柏家多了个小帮工,聪明、上手快,很得柏青山喜欢,就是人有点腼腆,挨夸了会脸红。
  两人不紧不慢地溜达,没走几步见阚璟珲迎面走来,手里提了袋元宵冲他俩打招呼。他是前天从北城飞回来的,刚到家柏青山就领许槐登门拜访,理了个清清爽爽的发。
  当时许槐很拘谨,不太好意思盯着人家看,一场发理完只记得他生了十根特别直溜的手指。
  阚璟珲开门进院,隔壁的老头又拿着垫子出来晒太阳,眯眼冲他们吹口哨。
  许槐现在知道这老头叫薛玄明,退休前是市中医院的大拿,退休后仍然名声在外,周围一带慕名来找他治疗骨伤的患者不在少数,都说他手法独到,一出手就能除根,又只象征性收费五十,人送外号“薛一手”、“薛五十”。
  跟薛老头说了一会话,许槐和柏青山再往下走,依次路过林管员叶育森、宠物店长郁美妞和酒厂老板崔平的住处。
  前两个没见着,柏青山径直去崔平家里打了两瓶山楂酒。这是崔平厂子里和苹果酒并驾齐驱的招牌,度数不高,但味儿正,又有浓郁果香,在近邻几省广有销路。
  出来再走一截,就是杨树家和他的卖店。
  柏青山推门进去,大摇大摆,杨树瞥见是他连手都懒得抬。许槐跟过去看柏青山在冰柜里挑元宵,有散的有成袋的,柏青山拿起来、放下,挑了半天。
  “还没挑好?冷气儿都让你给我放完了。”杨树站起来刨了刨,从一堆冰棍底下刨出个塑料袋,“别挑拣了,这个拿走。”
  柏青山瞧了杨树一眼,打开袋子问:“你老实说,这点存货放多久了?”
  “滚你的。”杨树“啪”一声合上冰柜门,“睁开你那俩眼珠子好好看看,集上现买的,一半黑芝麻一半山楂。”
  元宵属于节令小吃,传统的就是黑芝麻花生馅儿,后来花样慢慢丰富,什么流沙的、果酱的都有了。这么多口味里,柏青山只吃山楂馅儿,还不能是那种齁甜的山楂果酱,就得是纯山楂如假包换的酸,最好还能吃到点碾碎了的颗粒口感。
  因为这个,杨树每逢元宵节都会起早去镇里的集市上买。那儿有一家店卖手工元宵,山楂就是从金顶山上打下来的,多少年了还是一个味儿。
  “得,那我收下了。”柏青山垂着眼笑笑,问杨树,“晚上到我那儿坐坐?”
  “改天吧,”杨树拿起手机点开暂停的视频,“今儿这日子……不合适。”
  柏青山没再说话,招呼许槐和鲁班往外走,出门前手一抬撩了把碰铃。许槐从眼角往门里看,杨树没看手机屏幕,眼珠跟着两只铃铛上的水滴图案左右晃荡。
  这一趟出来的时间不短,回院鲁班自觉躺小窝里睡觉。许槐去杂物间给柏青山打下手,心甘情愿,嘴上都抿着笑。
  柏青山好相处,温和耐心,还有把好手艺,跟着他能学到东西。
  许槐在干活之余听柏青山讲过以前的经历,知道他师承其父,大学学过美术,回来下关县又扎在家具厂干过。十年前他出来单干,桌椅床柜干了一溜够,摸爬滚打一圈终于定型,只做小件,设计、出图带加工,网上对接,视频验货。
  今天他们要做的是个八音盒,沟通几天定了样子,外观是中式庭院的一角。
  客户特意发来好多张庭院的高清照片,低檐、廊桥、旧水缸,雨水挂在翠竹上,隔着屏幕都能闻到清潮气。这庭院是她外婆的祖宅,她在里面长大、出嫁又送走外婆,如今外地安居,午夜梦回,却常常是坐在庭院里。
  根据她描述的场景,柏青山取了正屋的侧向切入,屋舍砖地之外只有一口缸、一把椅,外婆坐在椅上看缸里浮莲,猫儿睡卧在她的膝头。
  当时客户一看就付了定金,还寄来自制的机芯,里面是她写给外婆的一首歌:
  “檐下雨,水上莲,摇椅轻轻,摇到天明
  阶前猫,天边燕,思念重重,不见庭院”
  歌声干净,有一点沙哑,拧一圈发条刚好唱完。柏青山把机芯和已经做好的底座放在一边,对着木料看了一会,提刀刻下去,专注、连贯。
  许槐盯着柏青山的动作,磨合了这几天,他不用吩咐就知道该递砂纸、小挫还是木蜡油。
  两人埋头忙碌,一个上午把庭院里的正屋和几个小件雕出轮廓,只待细化、上色。柏青山收好东西去厨房炒菜,许槐在一边帮忙,元宵要留到晚上再煮。
  到上桌吃完饭,柏松霖一次都没有露面。
  这几天都是这样,柏松霖很少出屋,即使出来时间也很短。柏青山给他留饭,但不叫他,今天却进了正屋,好大一会功夫才从里面出来,脸色沉着,不太好看。
  “小槐,下午我去山上一趟,晚点回来。你想雕东西就去偏院,架子上的木头随便用,小心别割着手。”
  许槐正在窗前洗碗,听了这话停下手里的动作,朝正屋瞄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