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嘿。”柏青山在两只的脑袋顶上各弹了一下,拉开抽屉对许槐说,“这屋没正屋暖和,我去给你灌个热水袋。你还要什么?我一块拿过来。”
  许槐说没有,顿了一下叫住柏青山:“小叔,你能不能去看看霖哥……”
  “我看他干吗?天天看,早看够了。”柏青山理所当然道,“要不放心你就自己看去。”
  许槐这会儿哪敢,抿着嘴缩回被子里,不说话了。
  柏青山就在他的头顶上也弹了一下。
  说是不暖和,门一带上地热蓄着,许槐很快昏昏欲睡。他太累了,在山上的两天可谓是风餐露宿,有一半时间在不停地走,剩下的一半是在东躲西藏。金顶山西半山快被他走遍了,里面没有狼,只有许建平跟在他后面,脚步拖沓阴沉,跟着他像押解犯人。
  许槐走、跑,一脚深一脚浅,山林里上下都是灰的,偶尔有其他颜色也死气沉沉,风吹过一股土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这座山他永远也走不出去,这棵树和那棵树看着都差不多,永远是单调的重复。
  他的腿先是酸,再是疼,继续走就慢慢失去知觉,感觉不再是自己身体上的一部分。
  走着尚且还好,等一停下来,两条腿说不上是麻是涨,肌肉拧着筋转,像要断掉再长新的。
  许槐睁开眼,浑身散了架似的疼,根本动不了一点。缓了缓,他和两只小狗六目相对。
  这俩居然卧在他的腿上……
  “怎么还上床了,”许槐一边赶一边趁机摸了摸俩小狗的头,“快下地上。”
  这要是被柏松霖看见,非得把你们连带这床被子一起扔到淋浴底下。许槐想着就抿嘴笑了笑,很快笑又僵到脸上,他低下头,摸了摸胸前的钥匙。
  两只小狗在地下扑腾,爪子扒拉着拖鞋催许槐下来。
  许槐说“来了”,踩着发麻的双脚收拾床铺,热水袋掏出来,摸着还温乎。
  壶里的水也还有热气儿,倒出来刚好能喝。
  许槐拉开窗帘,窗外的天暗沉沉的,微微透亮,一切仿佛都和他睡着前一样。只有手机连上了充电线,安稳搁在床头。
  现在是傍晚了。
  许槐解锁手机看了看,里面没有柏松霖的消息。
  意料中事,但他还是瞬间低落起来。心里和脚底板都有小针在扎,甑甑地响。
  疼得他呼吸都不畅。
  许槐抓起手机闷头出门,俩小狗一前一后跟着,走进正院,柏松霖正从正屋出来。
  两人对上了视线,一个在檐下,一个在花木架前。
  “霖、霖哥,”许槐哑哑地叫了声人,小鸭子一样迈着腿过去,嘴里又叫,“霖哥。”
  柏松霖没应他,敛着下颌线,看他就像看陌生人。许槐的脚步顿了一下,柏松霖毫不迟疑地折返回屋。
  俩小狗看看屋门,再看看许槐,最后低下头互相看,鼻尖对鼻尖。
  “柏松霖,得喊你几遍?”柏青山撩帘从厨房出来,眼瞥见许槐,立马招手道,“来,吃饭了。”
  许槐脚步移动,眼睛却仍钉在正屋的门板上,坐到餐桌边还透过窗户频频向外看,杨树叫了他三遍他才听着。
  “耳朵落被窝里了?”杨树端着碗笑话他。
  许槐赶紧接过去,吃一口看一眼,差点把勺子戳脑门上,没吃几口就挨了柏青山的敲。
  “小叔,”许槐揉了揉脑袋,问柏青山,“霖哥吃过了吗?”
  “吃你的。”柏青山给他夹菜,“我叫不动他。”
  许槐“哦”了一声,埋头吃了几口,眼睛在桌子上的菜上扫了个来回,嘀哩咕噜地转。
  “要、要不给霖哥拨点出来,”许槐自以为漫不经心地提议,“一会该凉了。”
  柏青山看了杨树一眼,站起来拿了个饭盒往里擓,偷工减料,比食堂阿姨的手都抖。
  还差点擓了一大勺丝瓜盖在饭上。许槐吓得及时叫停,接过勺子,熟练地奔柏松霖爱吃的菜往里装,边边角角都塞满了。
  饭盒一盖,许槐的眼珠又嘀哩咕噜溜了一趟。
  “杨叔,”他掂量形势,很机智地把饭盒朝杨树递去,“这个、这个……”
  杨树挺坏,老大个人了,愣是绷着脸听孩子“这个”、“这个”了半天才站起来,慢悠悠接过饭盒,沉甸甸的,提着都坠手。
  “只管跑腿儿啊,”杨树站起来往外走,“想看人好不好你自己看去。”
  这完全和柏青山一个话术。许槐结结巴巴地“啊”了一声,往旁边一看,柏青山早背过身笑得握不住筷子。
  小结巴红着脸低下头,快速吃完了碗里的饭。
  饭后收拾完毕,天彻底黑了,许槐没去偏院,藏在花木架底下,跟鲁班、后福两个蹲成一排盯梢。虽然是第一次干这事,但许槐很有“宁丢勿醒”的天赋,柏松霖从正屋出来他只远远看着,看着他进厨房送饭盒,看着他去大门口站了一会,看着他走回正屋。
  二楼的灯很快亮了起来。
  灯光是明黄色,柔和静谧,比天边细细的月牙儿还亮堂。柏松霖的影子出现在窗口,不知握着什么,他和那东西的边缘都被光晕开了一层毛边。
  许槐没从这个视角看过柏松霖,往常他都是坐在柏松霖旁边,他们面对着面,肩挨着肩,有时候还搂坐在一块。柏松霖是一种他不用特意去看也能感受到的存在,是包裹的,笼罩的,无处不在。
  可现在,他只能从这个视角仰望他,把他看得很高、很大、很遥远,隔着两层楼的距离,像坐在洞里观神。
  从这天起,许槐习惯上了偷窥柏松霖,天黑蹲在花木架底下,天亮猫在矮墙后头,就连睡觉时门窗也要留条缝,外套搭在被子上,方便听着可疑动静随时出去察看。
  然而柏松霖再也没有和他打过照面。
  许槐的时间开始被等待填满,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很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一看手机,竟然才过了几分钟。
  他发出的消息也统统石沉大海。“昨晚睡得好吗”、“饭菜是不是不合胃口”、“你手腕又疼了吗”,他只敢把思念藏在这样无关痛痒的话里,删掉大段剖白与解释,怕惹柏松霖厌烦。
  日子一天一篇,度日如年,他不再是瞻仰神像的人,他变成了神像本身。
  困于壁上、无香无火,日夜都是漫长的黑,千年万年里,等不到一人进洞驻足。
  许槐很失落,却也有种落无可落的心安。
  其实抛开柏松霖,这些天来找他、联系他的人不少。秋怡明在群里给他发了一长串信息,宿舍三个都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柏松霖开飞车过来直奔宿舍,又在校园里待了一夜。
  秋怡明:小槐,你回家了吗
  秋怡明:你是不和霖哥吵架了
  秋怡明:@许槐
  秋怡明:吵架也不能离家出走啊
  秋怡明:看见回话
  秋怡明:@许槐@许槐@许槐
  中间是邵原和闻砚临发的若干消息,半夜一点,秋怡明又发。
  秋怡明:救命
  秋怡明:我刚改完图从学院出来
  秋怡明:霖哥还在!
  秋怡明:他在楼底下抽烟!!
  秋怡明:许槐你个破孩子到底去哪了???
  秋怡明:我感觉霖哥快急疯了
  秋怡明:真的,我看他那样我都有点害怕
  秋怡明:快回家吧算我求你了
  许槐回来小院给他们通了语音,十五分钟通话时长他挨了十五分钟的骂。挂了电话许槐一直懵懵的,心里有块地方揪得慌,直到几天后他才慢慢醒过味儿来——
  原来在他的朋友们心中,小院已经成了他的家,柏松霖已经成了这个家里他可以信赖的靠山。
  许槐因为这个觉知想抽自己一嘴巴。
  除了这三个,赵屹也给他打过电话。赵屹比秋怡明他们知道得多,开口先问:“你那爸,没再来找你吧?”
  许槐说没有,赵屹便开始吞吞吐吐兜圈子,绕了岐城一圈以后终于说出这么段话。
  “小槐,你和松霖之间的事,按说我不该多嘴,其实我打这电话也没想好要说什么。我吧,我就是想告诉你,松霖就这么一人,我和柯子,青山叔,还有你们街上的人,那些对他好的、他在乎的,有了事他百分之百出头。都不是帮,那纯是护,对你就更是了,老母鸡看崽儿似的。”
  “这说到底就是因为他爹妈没得早。没办法,爹妈一去,孩子撑腰的主心骨就没了,他不硬也不行。所以你要有什么事想自己解决,你跟他说一声,你不说他脑子里压根没那概念。你要是受不了……受不了他,你也跟他说一声,他不是那不讲理的人。”
  “我没有!”
  许槐立马回答,隔着电话听着泪囊囊的。同样是“没有”这俩字,赵屹却不同于在临曲县那次的一头雾水,一秒领会了答案的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