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这事不急,咱们跟李老师去今安县看过再决定也不迟。”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心又很快轻微一攒。
  “其实你现在账号做得不错,接单也稳定,我跟李老师说你能做这个项目是想让你多条路走。你年纪还小,有大把时间可以尝试,尝试多了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但这都不是必须的,别有负担。”
  柏松霖这话说得有股子长辈的味道,却不讨嫌,没有强迫。许槐听了默默深吸一口气,胸腔被撑得很满,里面有很多情绪正鼓着劲窜。
  他说不出来,这些情绪说出来就变了味儿。
  最后他只说:“我想接。”
  想抓住更多机会,就像想尝试更多事物,去更多地方、被更多人喜欢。还想挣更多的钱给他在乎的人花,给柏松霖花。让他不想吃什么就不吃,想吃什么就能吃到最好的。
  他头一回有这么强烈的渴望,想把以后的路走宽、走远,不管笔直弯曲,绝不回头。
  “想接就接,”柏松霖搭着肩膀拿许槐当拐棍使,“想接我就和你一起弄。”
  他说得理所当然,影子罩着许槐,两人一拐就拐到了操场上。
  “那我去今安县造景你也跟着去吗?”许槐问柏松霖。
  “去啊。”柏松霖偏头看他,“我给你打下手,你分我点钱。”
  “那以后呢?”许槐又问,“以后你也都跟我去吗?”
  许槐问完不自觉屏住呼吸,眼睛灼灼的,亮得惊人。
  “不然呢?”柏松霖反问他,伸手盖在他脸上一揉。
  许槐不接受这个回答,他很费力地拽开柏松霖的手,重复道:“不然呢?”
  “你说呢?”
  许槐继续学他:“你说呢?”
  两个人一来一回地拉扯了半道,走到宿舍楼底下时,许槐都快把脸贴在柏松霖脸上了,眼睛瞪得圆滚滚,半点不怂。
  柏松霖知道他想听什么。这小孩儿在这种事上总是特别执着。
  他侧过身正对许槐。
  他们站在宿舍楼大门和足球球门连成的直线上。
  他在这儿送走过许槐。也在这儿抽过一夜的烟。
  目送许槐进去的时候,他想的是“你走我送,你来我接”。
  抽空一包烟的时候,他想的是“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你平平安安”。
  在他的生命里充斥着许多突如其来的别离。他对失去比对拥有熟悉。因此在那些时候,他一直在心里复习失去的感受,他希望自己在再次失去的时候能比以前从容,不要脆弱,不再狼狈。
  可现在……
  柏松霖看着这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孩子,圆圆的脸,率真的眼睛,像滴水滴进他的生活里,像团棉花嵌入他心上的缝隙。
  失去这小孩儿他一定还可以过下去,但他已经不能对此想象。
  柏松霖静静看着许槐。一束光照了下来。
  两人同时往上看,光源在八楼窗口,明晃晃的,灭了一下又多了两束。
  “小槐!”听着是闻砚临的声儿,“亲—上—了—没—?”
  窗口爆发出笑声和一声长长的口哨。
  许槐变了脸。他低下头看柏松霖,嘴撇着,脸上写满了“荒唐”二字。
  “快走快走。”
  许槐拉着柏松霖的胳膊一夹扭身就走,柏松霖趔趄一步,宿舍楼阳台的灯又亮起几盏。
  窗口笑嚷的声儿没停,甚至比刚才还响,灯追着他们由走变跑的脚步,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柏松霖的衣领里灌进了风,不是很冷,更多是燥,引得他心腑熏燎。
  这种感觉直到他们开去今安县仍然残留。
  今安县在青平县和岐城的中间,面积不大,县里唯一能称得上景点的就是县郊水库,横贯东西,水面如镜。
  两辆车停在水库边上,老李和几个学生从前面的车里下来,招呼许槐、柏松霖过去跟文旅中心的工作人员认识。
  许槐有点紧张地瞄了柏松霖一眼,柏松霖不着痕迹地拍了拍他的后腰。
  手很稳,拍了两下许槐就心定了,跟在老李和工作人员身边沿着水库往前走,了解项目情况及有关造景的设想。
  柏松霖跟在他一步以外,听着他有点结巴地说了几句话,之后对答平稳流利,偶尔还能抛出问题,认真诚恳,不矜不伐。
  柏松霖负责给他垫话,在两方之间穿针引线。工作人员看过榆朔县的三塔视频,知道柏松霖,言语间十分客气,柏松霖却总能三言两语把话头推回到老李和许槐身上,界限分明,绝不喧宾夺主。
  还要给许槐探实活儿里有没有坑,争取最大利益,一切做得自然而然,好像他比许槐长出几岁的阅历和经验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合作敲定,几人在水库边的农家乐用餐。老李目睹全程,偷偷问柏松霖:“也不推销推销自己,这趟甘当绿叶来了?”
  “这活儿许槐接。”柏松霖笑笑说,“我就是个小工,得靠他罩我。”
  老李服气了,回头跟秋怡明嘀咕:“这人还真为小槐想。可以,小槐跟对师父了,俩人处得不错。”
  那不是一般的不错。秋怡明点了点头,没说话,一张脸挂着假笑,憋得有点扭曲。
  饭后散场,老李和学生要去见甲方,就此跟柏松霖、许槐分开走。柏松霖开车带着许槐绕水库兜了一圈,停在未来大厅的位置。
  这里已经围起来了,到时里面将有整个园区的造景,亭台廊桥、塑石绿化,依托水库天然的野趣而建,会有更多人知道小小的今安县,或许也会知道许槐。
  两人下车,许槐张开手臂跳上水库边的狭窄浮台,两脚交立慢慢地走,扶着柏松霖的手维持平衡。他身后的水面冻了一大片,没结冰的地方水波粼粼,风吹得云在天上流淌,阳光时遮时漏。
  周围没有其他人。空气里有海的味道。
  许槐脸上时阴时晴,脚下也是,一霎就从阴影里走到光下。
  水库沿线绵延看不到头,柏松霖牵着许槐,感觉自己走了很远,从窝藏一肚子眼泪的失眠夜走出来,穿过岁月烟尘走到了大白天。
  他牵着许槐,忽然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前路永无终点。
  他发现自己不愿忍受没有许槐陪伴的可能。他不能太久看不见他。
  造景至少按月起步,太长了。一周对他来说都有点够呛。他现在最多坚持五天?三天?
  “许槐。”
  柏松霖停住脚步,转向许槐,还是说了那天晚上没说的话:“以后接活儿你带着我。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去。”
  第77章 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爸?
  两人在今安县玩了一天,回到小院,许槐换下外衣外裤先在床上打了个滚。他太想这儿了,一回来全身都舒坦。
  俩小狗跟着他激动,一边一个扒着他的腿求摸,一扭一跳的,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柏松霖懒得看它俩的谄媚样儿,去柜子里把补丁裤子扔给许槐,两人一块上楼,坐在阳光的包围圈里接单、做活儿。
  每专心雕刻一段时间,许槐会捧起柏松霖的手腕亲一亲。
  在他们身旁,窗外的风随意横刮,墙角的雪顽固不化,时间盈盈悠悠地奔腾,一年中最寒冷的几天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
  日子进到腊月,街上悄悄有了年味儿。
  年味儿之一是蒸东西的麦香。薛老头回了自己的大本营,老一辈人循着节俗生活,开始隔三差五蒸些面点。
  两座院离得挺近,许槐站在院子里能闻着粘窝窝和枣花馒头的香,一闻着他就带上俩小狗过去蹭吃,有时候去早了还能捞着块面团玩儿。
  薛老头长胖了点,腿脚也比年前利索,在厨房走来走去,瞧着很精神。许槐笑呵呵地听老头埋汰自己徒弟,蹲在地上给老头揉膝盖。
  老头院儿里的连翘和梅树都活得挺好,人跟植物一样,熬过冬天就能再茂盛一年。
  年味儿之二是洗晾的声音。叶育森和崔平各有要欢迎的人,最近打扫很勤,从院门外经过能听到洗衣机滚筒的嗡嗡搅动。
  逢上太阳好,两户的院儿里和二楼平台还会长出窗帘、被子,平铺开来,洗衣液的清香慢慢掺进太阳晒过的气味,一条街因此柔软温宁。
  沿街到头走进杨树的卖店,年味儿就更明显,打眼是对联、灯笼、炒货,顶头的碰铃上都系了红色扎带。他和柏青山才把店里重新收拾过,窗明桌净,货架上利利整整。
  腊八这天,许槐灌了一肚子黏糊糊的腊八粥出门,跟着柏松霖,带后福去找郁美妞打针。鲁班也尾随着凑热闹,一路摇尾巴,等看到俩人要把后福带进诊所才掉头跑了。
  跑得那叫一个快,许槐喊都喊不住,小狗瑟瑟一团蹲坐在大门口,不肯靠前。
  “你也去院里等吧,”柏松霖把后福抱起来,“我俩一会儿就完事。”
  许槐眨了眨眼,顺着柏松霖的眼角看了眼墙角的笼子,毅然决然地迈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