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曾语愣住了。
  和动不动就撒娇的向微明不一样,况陆英少年老成,苦楚也好、压力也罢,他从不和父母袒露。如今他已经三十多岁,却像回到十岁的年纪。
  他说:“妈,我浑身疼,哪儿都疼。”
  曾语的眼泪更多,她不懂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怎么回事,又隐隐责怪自己,怨自己怎么能把孩子养成这样。她握住况陆英的手:“没事,喝过药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医生过来又给他打了一剂止痛针,昏昏沉沉间,况陆英很小声地说:“妈,我想他。”
  曾语问他“想谁?”他已经睡着了,眼角的皮肤湿润润的。
  况陆英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他勒令李成洵去忙自己的婚事,辞退了向德清和曾语为他请来的护工,拒绝所有人来看望。他严格遵循医院的作息时间,每晚早早熄灯入睡,清晨又在固定的时刻醒来。每天上午,他会独自下楼,去那片不大的花园里晒一会儿太阳。
  他坐在长椅上,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疏淡。有其他病人凑过来闲聊,他也会温和地应答几句。
  同样来晒太阳的老伯问起“你的家人怎么不来陪你”时,他会露出浅淡的笑,对着不认识的人袒露心声:“我做了很多错事,把家里每个人的心情都搞得一团糟,对不起他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老伯有些意外,随即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哎,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做错了事,认个错,改了就成,他们肯定还是盼着你好的。”
  况陆英没有反驳。
  “也许吧。”说完就将目光投向远方,结束这段短暂沉重的对话。
  老伯离开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好好养病。”
  出院后,况陆英提交了辞职报告,同时还有一份已经签字的股权转让协议。向德清并没有同意,坐在办公桌后面问他:“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已经恢复了。”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
  这场谈话并没有谈出什么结果,况陆英三缄其口。最后,向德清还是扣下他的辞职报告,将股权转让协议扔进了碎纸机,给他做休假处理。他也没再争执,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安静地离开了。
  曾语打过几次电话,想去看看他,每次都得到他在外度假的回答,只好作罢。
  空荡得几乎能听见回声的大平层内,况陆英挂掉电话,再次点开朋友圈。
  李成洵在三天前举办了婚礼。最新的一条状态,是他与新娘的合照。
  照片上,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看向身旁披着洁白婚纱的女人,眼中是无法伪装的、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温柔与欣喜。他们额头相抵,笑容灿烂得刺眼。
  况陆英的手指停顿在那张照片上,放大。
  他凝视着李成洵那个笑容,饱满的、发自肺腑的、透露着巨大的幸福。他尝试模仿那个表情,嘴角僵硬地向上牵扯。
  有时候,反复尝试却始终不得其法,一股无名的烦躁会猛然攫住他,促使他冲动地点开与李成洵的对话框,发去微信:【你当时是什么心情?可以给我讲讲吗?】
  屏幕那头的李成洵显然仍沉浸在喜悦里,很快发来一大段洋溢着幸福的描述,字里行间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得到挚爱的满足。
  况陆英逐字读完那些炽热真诚的文字,比对着那些描述,再次尝试勾起嘴角。
  可他依然失败了。
  无论试多少次,镜面反射出的,都只是一张徒具形式、眼底一片荒芜的空洞脸庞,像个小丑。
  第70章 谁家的孩子
  这样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况陆英在公司多年,经手的每一个重大项目早就已经和他深度融合,暂时离开几天,尚且能凭借惯性继续运转,但时间一长,许多关键环节的决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偏差,或者直接陷入停滞。
  向德清也是存了让他回去的心思,压根不打算管,他不得不振作起来,再次投入工作中。
  况陆英重新出现在办公室里,依旧是西装革履,依旧是一丝不苟。他处理积压的文件,召开决策会议,听项目汇报,每一条指示依旧精准,每一步布局依然具有独特的前瞻性。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没有变化。
  只有近距离跟随他多年的李成洵,才能敏锐地察觉到不同。
  况总变得比以前更加不苟言笑了,只要是他出现的地方,气压也更低,那种无形的距离感被拉得更远。
  李成洵还发现,偶尔开会时,况总看起来在认真听汇报,实际上他的眼神常常落在某处虚空,猜不透是思考还是走神。
  下达安排或指令时,况总的言辞愈发简练,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和解释,甚至不再对明显的失误流露出生气或失望的情绪。他只是平静地指出问题,要求修正。
  李成洵感到的压力越来越大,可他没有挨骂没有被扣工资,就是说不上来为什么。
  情况的转变发生在九月份。
  况陆英在办公室接到曾语的电话,让他晚上回家去吃饭,彼时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顺从地应下。
  已是秋天,早晚温差大,白天的气温还是干热的,大街上穿短袖和t恤的人居多,只有身子骨不好的老年人,才会在外面搭件外套。
  况陆英年轻,却也是衬衫马甲加西服外套的装扮。
  下班后,他开着辆黑色奔驰回家,那辆urus在车祸中被撞烂了,倒是修好了,但他后来也没再开过。
  刚走到庭院中,隔着一段距离就听到曾语的笑声,也就是在这些时刻,况陆英脸上会露出点笑出来,不过经过一天的工作,他的大脑又迟钝下来了,想不到曾语为什么这样开心。
  继续往进走,他听到了另一道熟悉的笑声。
  向微明回来了。
  他后知后觉,难怪今天被叫回来吃饭。
  仔细算一算,向微明这趟去纽约走了几个月?
  五个月又十六天。
  这倒是没有过多用脑子,随着问题的出现,答案也直接浮现出来了。
  再走得近些,走到门口,推开客厅的玻璃门,冷气扑面而来。
  眼前的画面有些难以理解——曾语抱着个小婴儿,正想尽办法逗孩子笑,向微明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神情是柔和的。
  任性和尖锐的表情都不复存在,这个柔和的向微明是陌生的,他好像完全脱离过去,变得更加成熟,看向婴儿的时候,像一位能抵挡所有暴风雨的……
  父亲。
  他不再需要父母庇佑,不再需要兄长纵容,他成为了别人的依靠。
  “陆英,你回来啦!”曾语最先看到他,出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于是他冷静下来,向微明还没结婚,距离成为父亲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微明。”他喊了声向微明的名字,站在原地没动。
  意料之外,向微明态度很好,居然笑着说:“哥,有段时间没见,你怎么瘦了?”
  况陆英突然急躁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瘦了吗?瘦了是不是不好看了?会不会吓到向微明?
  在他惊慌失措的几分钟里,向微明抱起那个婴儿走了过来,递到他面前,还是笑着说:“哥,你抱抱他。”
  这是谁家的孩子,况陆英不知道。说实话,他也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平时生活工作更是接触不到婴幼儿,也根本不会抱。
  但是向微明让他抱,他就笨拙地伸出手,笨拙地抱着婴儿。
  曾语在后面笑了,“小晞,你别逗哥哥了,他都不会抱,吓着他了。”
  向微明也笑,“那我教他。”
  况陆英感觉有双手放到自己的胳膊上,动来动去,“哥,你的手要这样放,这样宝宝才会舒服。”
  他照做,虽然还是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可因为这个孩子,向微明对他和声细语地讲话,他很感谢这个孩子。
  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味。
  况陆英还是用原来的香水,没有换过别的,但向微明身上的气味不一样了,不是香水味,而是淡淡的奶粉味。
  “圆圆,笑一个。”向微明就着他抱孩子的动作,脑袋凑在他胸前逗孩子,奶粉味飘到他的鼻腔内。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们结婚了,这是向微明和他的孩子。
  太……太荒谬了。
  可他不敢动,也不想开口说话,生怕这幅场景被打破。
  其实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大概就一分多钟,曾语含着笑走过来。
  况陆英还未从那短暂的怔忡中完全回神,臂弯便已一空。曾语熟练地将孩子接了过去,转身便交给了候在一旁的黄阿姨。
  “小宝贝饿啦,快让阿姨带你去喝奶吧。”曾语对着孩子柔声说。
  他怀里空了,向微明也直起身子退后了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开。
  况陆英借口去洗手,将口袋里备好的药干咽下去,防止自己再出现不切实际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