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可这事,他到底还是藏不住。那天晚上,他拨了国际长途。
  他故作轻松,像开玩笑似的说:“高家那小子疯了,说你是……那个……”那三个字没说出口,他硬生生换了个措辞,“是那个,gay。”
  没想到,远在大洋彼岸的计言铮回得干脆利落,声音沉静如常:“我是。他没说错。”
  那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亲口承认的。他喜欢男人,确实在和男生约会。这不是传言,不是猜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的儿子,从出生起就像拿了基因彩票,既有他的高大挺拔与凌厉骨相,又继承了施南阁的俊美五官。
  他的儿子,从小在云履和那帮施家的公子小姐们一起长大,他们一个个是老钱子弟,矜贵优雅。而计言铮,则像一只浑身带刺的小兽,倔强傲气,野蛮生长。
  他的儿子,一个谁看了都认定大有前途的男孩子,怎么会是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那一刻,计为升的世界崩塌了。他曾设想过的未来,那些阖家团圆,儿孙绕膝,家族荣耀,全都像沙堡一样,在他眼前轰然倾塌。
  计为升的第一反应,是遏制不住的狂怒。
  计言铮坦然出柜后,他说了许多狠话、冷话、伤人的话。后来他后悔过,却从未向任何人表现出分毫。
  不能暴露弱点,不能让对方觉得你会退让。这是他这些年在商场上生存下来的法则。
  结果就是,已经二十二岁的计言铮,彻底被激怒了。他不肯再回家,不肯再见他,甚至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
  最后的妥协,是施南阁出面,安排他去她闺蜜家过圣诞,对方移民美国、定居在休斯顿。
  以往每年十二月总是家里最美好的时光,充斥着红色金色的装饰、烤面包的香气,和母子俩的欢笑声。
  而那一年,只有寂静、冰冷,寂静冰冷之后的吵架和怨怼。
  还有一天,计为升没等到施南阁吃中饭时,找到她在楼梯下偷偷给计言铮打电话,对他说新年快乐。他听见她压抑的哭泣声。
  今年的深秋,计为升又闻到了六年前那个冬天的味道,锐利、残酷。
  南方的天虽说黑得晚,可一到深秋,哪怕是晚上八点,计言铮窗外也早已被黑色沁透,只剩天边最远处余留一点淡白。
  他站在窗前片刻,把帘子拉上,随后和衣躺倒在那张他十几岁起便睡惯了的床上。
  他盯着天花板出神了一会儿,目光慢慢移向墙上的海报,再挪到一排拍立得照片上,最后停在展示柜里那些沉默的小手办上。
  偶尔,他允许自己短暂地“退化”成一个无知的少年,在这个曾经装满幻想的小房间里,拾起一点遥远而不合时宜的安全感。
  他伸手从床边摸起手机,打开微信,翻了许久,终于在对话列表深处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谢稚才。
  他的微信名很标准,中英文名的组合,头像是熟悉的、和谢幼敏的合照。不过和六年前计言铮看过的不一样,现在这张显然是这几年刚拍的,两个漂亮的青年挤眉弄眼,互掐彼此的脸。
  他点开对话,最近一条记录停在一个多月前。
  那时候谢稚才刚刚告诉他,自己即将正式成为世辉now财经板块的主播,信息不长,最后一句是:「谢谢你。」
  计言铮十分钟后回到:「不用谢我。」语气克制又体面:「你自己值得。」
  谢稚才很快回复了一个emoji:两杯金色香槟轻轻碰撞。
  计言铮看着那个小图标,心里解读出五六种可能的解释,最后统统归结为:谢稚才想委婉地结束这次对话。
  计言铮没有继续回复。现在他后悔了。
  他想,如果当时顺着自己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打字,那句「那你想怎么谢我?」虽然有些油腻,甚至不太体面,但也许能激出谢稚才一点情绪,哪怕是被他用现在练得炉火纯青的主播口吻损几句呢?
  计言铮忽然很想念六年前那个总像是在攒怒气发大招的小妖怪了,张牙舞爪,心口不一,偏偏让人欲罢不能。他不知道“它”现在还在不在。
  他从床上坐起,走到房间另一头的书架前,从第三层抽出一本精装英文小说,轻车熟路地翻到夹着一片干花瓣的那一页。
  他轻轻拈起那片花瓣,从梗部开始,捻着,把它转了一圈又一圈。
  ……
  “这是圣诞玫瑰。”六年前,谢家的花园里,刑柳指着一丛紫红色的花说。它花朵很大,花型别致,像好几只蝴蝶翅膀叠在一起,“它的中文名也很特别,叫‘铁筷子’。”
  “什么意思啊?”谢幼敏蹲在一旁,好奇地问。
  那是年底最后一天的上午,他们三个小的在花园里帮刑柳整理植物。
  刑柳是个园艺爱好者,在他们家靠后山的院子里种植了各种适宜的花朵和绿植。休斯顿的冬天虽然不算寒冷,但还是需要做防寒保暖。她安排谢稚才和计言铮去地基处盖落叶保暖,自己带谢幼敏做修剪。
  刑柳一边修枝,一边解释:“你看它的根,颜色深得发紫,又硬又直,看上去像不像铁做的筷子?”
  谢幼敏撇撇嘴:“那还是圣诞玫瑰好听点。”
  “是啊,这个天气下还能开花的不多了,这是报恩的花啊。”刑柳叹道。
  快到午饭时,太阳高高升起来,几人干了一上午,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这时候谢愈显从屋里走出来,朝他们招手:“午餐好了!”
  虽然只是一顿简单的三明治配烤蔬菜,但他们在外面忙了一上午,此刻围坐餐桌前,吃得格外香。
  饭间,谢愈显对谢稚才说道:“刚刚你们还在外头的时候,neo爸爸打电话来,问我们下午要不要去城里打篮球。”
  谢稚才猛地抬起头:“你答应了?拜托一定要告诉我你答应了!”
  谢愈显被他这反应逗乐了:“当然答应啦,每年不都去嘛?等会儿吃完歇一歇就出发。”
  谢稚才嘟囔着拿出手机,一边翻找一边皱眉:“neo怎么不直接给我发消息?”
  谢愈显耸耸肩:“人家是一家人约我们一家人。neo哥哥这次也回来了。”
  “哦。”谢稚才收起手机,眼神却飞快地扫了计言铮一眼。
  谢愈显捕捉到了他这细小的动作,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说:“人家也邀请言铮了。”
  计言铮没接话,只是默默用叉子把一块烤土豆送进自己盘子里。
  “真的假的?他爸认识他吗?”谢稚才一副不信的样子,问这话的时候甚至没看计言铮一眼,仿佛他不在场似的。
  “上次neo来,不就见过了吗,怎么会不认识?”谢愈显语气带点责怪,又转头问计言铮:“言铮,你去不去?你会打篮球吗?”
  计言铮点点头:“当然可以。”
  刑柳笑着插话:“这也算是我们社区的圣诞传统啦。我们女生只是玩玩,他们男生每次都要搞比赛,太认真了,很没劲儿的。”
  “比赛才有劲儿好不好!”谢愈显反驳道。
  计言铮听着笑了笑,没说话。而谢稚才则是另一副神色,表面平静,心里却在安慰自己:还好下午能和neo打球,其他的……只能忍了。
  坐在他身边的谢幼敏看热闹不嫌事大,挑眉道:“我还以为你高一被篮球队踢出去以后就不打了呢。”
  “我打的,好吗?我经常跟我同学去体育馆里打的。”谢稚才咬牙切齿地说,顺手朝谢幼敏肘了一下。
  刑柳一边劝一边笑:“咱们亚洲人的身体条件,到了一定年龄确实比不上人家,也正常。”
  谢稚才和谢幼敏互做鬼脸,谢愈显又把话题引回到了计言铮:“言铮,你打得怎么样?”
  计言铮却看谢稚才挤眉弄眼的样子看得出神,直到被点到,才回过神来,谦虚应道:“还可以。”
  计言铮过于谦虚了。
  他的身高臂长,条件优越。场上,身穿黑色无袖上衣的他长臂一伸,直接封死了neo的上篮路线。neo只能压低重心尝试突破,两人贴身纠缠,计言铮重心稳如磐石。谢愈显借他穿的那双球鞋,此刻在地板上猛然摩擦,发出尖锐的刺响。
  除了谢家人和neo一家,社区的其他几户也来了,男生们在打3v3,计言铮和谢愈显一队,对面有neo和他哥哥。
  谢稚才站在场边,看着neo一次次无法突破计言铮的防守,最后只能把球传给哥哥。而混战中争抢篮板时,neo又一下撞在了计言铮的胸口。
  他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他不知道该怪计言铮防得太紧,还是怪neo撞得太狠。
  哦,不如说该怪他自己,忘了提前提醒neo:计言铮是个gay!
  谢愈显在场边冲他喊:“稚才,换你上!”
  谢稚才把水瓶往场边一扔,晃了晃脑袋想清醒点,然后快步走上场。
  计言铮正好朝他走来,一边抬起手臂蹭了蹭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另一只手举起,朝谢稚才递出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