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宁柠为了解放一只手,手忙脚乱要把杯子往栏杆上搁。她和谢稚才两人就着该如何维持住平衡,四只手比划了一会儿,他们脸上的笑容,隔着一条马路的车流都十分晃眼。
  自休斯顿归来,谢稚才顶替了「早安,榕港」一位休陪产假的男同事的班,开始播报早间新闻——至此他活得晨昏颠倒,凌晨四点梳化,九点结束直播,此刻恰是精神最饱满的时段。
  待这杯咖啡见底,他还要回世晖大楼准备明日播报,午后方能蜷进公寓补眠。
  计言铮对谢稚才的行程不能更熟悉,因为这些琐碎片段拼成了计言铮在婚后对谢稚才唯一的窥视。
  “走吧,去泉汇。”计言铮嘴上说着,并没有移开视线。
  谢稚才和宁柠还未往回走,司机问道:“您不再等会儿了吗?”
  计言铮咳嗽了一声:“早上有会。”
  计言铮想,这个司机真的知道太多了,等他这段拖拖拉拉的感冒好了,他还是得自己开车。
  黑色车身滑出泊位时,那抹浅粉色终于从车窗边缘消失。计言铮为了忍着不转头,将后脑勺紧紧抵在颈垫上,他感到后颈有一根筋跳动着,隐隐作痛。
  这场绵延半个多月的感冒仍旧没有好透。计言铮紧攥着手掌,掌心和心脏似乎也是连着的,如果指甲掐进肉里,好像可以以毒攻毒。
  泉汇大楼位于榕港新区的中心,是一幢象牙白色的立体大厦。
  计言铮不爱坐高管电梯,和一起上班的员工们一起挤进电梯,他亲民的行为此刻适得其反,密闭空间里十几个屏住的呼吸,将计言铮压抑的咳嗽声衬得格外刺耳。
  到达十五层,电梯门开启,电梯里只剩计言铮一人。门厅里尽是秋光,显得十分温情,计言铮没有欣赏的心情,他径直走向走廊的办公室。
  皮鞋叩地声惊起秘书的问候:“小计总早。”她用手示意计言铮可以直接去敲门。
  计为升近年年纪渐长,睡眠变少,习惯提前一小时到岗,倒不曾要求儿子效仿。
  此刻他从文件上抬眼,看到计言铮走进来的时候,眉间沟壑立刻聚起阴云。他还没开口,计言铮倒是先道了歉:“路上有点堵。”
  钢笔搁在檀木镇纸上发出脆响,计为升向后深陷进皮质椅背,目光如探照灯扫过儿子——他一身黑色西装,因为他的消瘦显得不太合身,他头发剪得短了点,不是那么合适做以前的发型,一些额发垂落下来。他苍白的脸上,眉宇间像是许久都没舒展过。
  计为升很不满意,但他暂未作出评价,问道:“最近西渚拿地的事,你有把握吗?”
  父亲忽然问起之前都没有过问的事,计言铮有点意外,他答道:“你没理由信不过我。”
  “行,我就问问。”计为升点了点头,他转动椅子,视线飘到右手边书柜上放着的几个相框——三十年前婚纱照里,施南阁的珍珠项链还泛着柔光。三口全家福中,幼年计言铮绷着下巴模仿计为升的表情。以及最后一张,是二十二岁计言铮的毕业照,他身上那标志着高分的彩色衣领十分显眼。
  一阵咳嗽声划破寂静。计为升转回椅子,正看见计言铮用手捂着下半张脸,手背青筋尽显。
  “要不要叫秘书给你倒杯水?”
  计言铮摆了摆手。
  计为升叹了口气,说道:“结了婚,我也没真指望你们有孩子,我想你好歹也有个能和你互相关照你的人吧?现在一个感冒多久了都没好?病去如抽丝也不是这么去的吧?”
  计言铮终于平复了呼吸,后颈连着前胸还在咳嗽带来的余震里,他尽量维持正常的声音:“他现在报早间新闻,我们作息时间都是错开的。而且他半夜就要起床,很辛苦。”他说完,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喉结滚动吞咽着残余痒意,“西渚的地你不用担心。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对,他辛苦,辛苦到他都要一个人住的地步。”背后,计为升的声音重重落下。
  计言铮脚步已经迈出去了半步,此刻突然一顿,回头望向计为升。
  出乎意料的,计为升的表情竟然没有往常的严厉,而是透露出一丝无奈的不忍:“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当初既然同意你们结婚,也不是想看到这样好吗?”他摇了摇头,声音也低沉下去,“我没告诉你妈,我怕她担心,也怕她告诉他妈妈。但是久了这事儿不可能瞒得住,你知道吗?”
  计言铮没有回答,计为升权当他默认了:“你说我信得过你,那这件事你也能处理好的,对吗?”
  计为升背后的百叶窗是半阖着的,榕港海景被切割成一条条对比锐利的线条,也如此扎进计言铮的眼底,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会处理好的。”
  从计为升的办公室走出来,计言铮感到一阵沉重的头晕。
  他的办公室在15楼的另一翼,几十米的路程,他走得似乎格外缓慢,甚至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奇怪的是,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周围变得昏暗,清晨时分明耀眼的太阳,此刻已经隐匿在厚重的云层里。
  他的秘书小彭,显然也没料到光照的骤变,忙不迭地向前走了几步,提前为计言铮打开了灯。
  惨白的日光灯亮了起来,然而周围的空气依然冷冽,或许是因为感冒未愈,计言铮的身体依然对寒冷敏感。他坐到办公桌前,压抑住一阵寒战,伸手去拿桌上秘书早已倒好的热茶。手指触及杯壁的一瞬,他被烫得猛的一缩。
  就在这时,谢稚才满脸泪水的面庞赫然出现在眼前。
  自从休斯顿回来后的这一个月,计言铮总是被噩梦惊醒,无一例外,梦中总是有谢稚才。他站在五光十色的礼花中,笑着流泪。计言铮每次都想伸手触碰他的脸,抚去他眼角的泪水,那个他从未见过如此哭泣的谢稚才,应该是站在演播台上,把最好的笑容留给全世界的……
  然而,每次当他伸手去触摸那张脸时,总会因为掌心的刺痛而猛地惊醒。
  他睁开双眼,眼前不是花园婚礼,也没有鲜花和欢笑,只有空荡荡的家,这个被谢稚才笑称是“样板间”的地方——一个月前,他正准备搬进来,他站在卧室,问计言铮,要不要和他结婚。
  手是连着心的。
  计言铮蜷起手掌,指甲深深抵进掌心。皮肉刺痛与胸腔钝痛在体内形成闭环,如同用荆棘捆住即将炸裂的心。
  一般都有用的,过去的一个月里,每一次如此,计言铮都能用这样的方法,让胸口的钝痛平复一点。
  怎么现在突然不行了。
  他松开手,低头看到血从指缝中渗出,却分不出是来自手掌还是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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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次在世晖大楼,还是结婚前计言铮来接走谢稚才……那时候虽是黄昏却充满希望,而现在灿烂的清晨却是……
  心痛痛嘟
  第51章 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
  深秋的傍晚,云履在雾色沉沉的山中亮起灯光,点缀出温暖的人间气息。程隽看了眼座钟,吩咐道:“一会儿言铮来了,先把雪梨川贝那些炖的鹧鸪端上来。
  何阿姨应声:“小火正炖着,少爷一到就能直接盛出来,热乎的,对脾肺都好。”
  餐桌上的菜肴早已布置妥当,不消十分钟,熟悉的黑色商务车便驶入云履的雕花大门。
  计言铮步入屋内,径直往主人餐厅去,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食物香气,他轻笑道:“真好,一坐下就有吃的。
  褪下薄呢大衣,里头是一件剪裁合身的深色高领羊毛衫,看起来今天难得闲暇不用工作。他挨着程隽坐下,瞥了眼外婆的神情,随口一问:“怎么了,外婆?”
  程隽叹口气:“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让计言铮心中一紧。出门前他特意灌了小半杯威士忌,想借酒催出的血色。他最近不怎么开车,酒精摄入也愈发随意。
  可这点拙劣的伪装,终究逃不过程隽的眼睛。她示意何阿姨将汤盅端上来,未再多言,只是看着计言铮,将整碗热汤一口气喝完。
  热汤下肚,暖意渗入四肢,计言铮微微出了一层汗。
  程隽始终未动筷,见他放下汤勺,才缓缓开口:“你看稚才的视频了吗?”
  计言铮一个愣怔,随即反应过来。是这周五,谢稚才在节目上采访本市儿童演讲比赛的冠军。
  小姑娘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一上来就要反客为主,后来被谢稚才幽默又亲和的化解了。节目的切片在短视频平台传播火爆,谢稚才的帅气脸庞和散发的兄长气质都极致迷人,连他最后送给小女孩的牛奶糖——“我上新闻台前都会吃一颗”——都在网上爆火。世晖也乐见旗下主持人受欢迎,趁势大力推流。
  计言铮点点头:“当然。在榕港街上拉一个人估计都看过。”
  “嗯,我也是才刷到,挺有意思的。”程隽语气一转:“他昨天来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