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咕噜咕噜。
  陆听随他喉结滚动的频率,在心里配音。
  他头一回对别人感兴趣……当然也不能算是兴趣,反正边雪状态不对,不聊开他心里不踏实。
  边雪随陆听看,两口啤酒下肚,胃里冷得慌。
  “我耳朵,”陆听叹了口气,“七岁,被木头砸了。”
  边雪转头看他,心想难怪耳背上有疤:“怎么不装人工耳蜗?”说完他立马意识到不妥。
  显而易见,陆听缺钱。
  “不是因为被砸,”陆听从茶几下翻出几张诊断书,“住院的时候,得脑膜炎我。”
  边雪收腿坐起来,接过来自不同医院的几份泛黄纸张。
  其中一份上写着。
  病毒性脑膜炎继发双侧感音性神经性耳聋;听觉脑干诱发电位显示:患者神经传导通路受损。
  他看不懂这堆专业名词,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目前评估,患者不符合人工耳蜗植入指征。
  陆听一脸淡然,趁边雪还在消化这些信息,敲响桌面:“到你了。”
  说好的交换,边雪拗不过他,用空啤酒瓶压住诊断书,靠在沙发上耍赖:“你为什么缺钱?”
  陆听闭嘴不答,直勾勾盯着他。
  边雪扫过陆听的嘴唇、耳朵,最后是眼睛,两人对视许久,他吹了吹刘海:“知道我叫什么吗?”
  “边雪。”这次陆听的语气没有上扬。
  “行,用手机查吧。”
  边雪又去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
  陆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用手机查什么,他的名字?难道不是明星才会这样?边雪很有名吗?
  他关掉实时翻译,打开搜索软件。
  边雪,边、雪。
  密密麻麻的信息弹出,最上面是狗屁不通的名词解释,往下翻出现了边雪的名字。
  边雪,时尚杂志《zyphos》旗下摄影师,多位一线明星的掌镜人。
  陆听看不懂,但不妨碍他品出其中的厉害。
  抬头瞥了一眼,边雪斜躺在沙发上喝啤酒,眼神迷离,像进入了另一个星球。
  直觉告诉陆听,他要找的不是这么回事。
  于是他点进微博,再次搜索,这次刚输入“雪”字的最后一个拼音,好几个词条跳出来。
  边雪状态、请zyphos给出合理解释、边雪违约、边雪zyphos、边雪契约精神……
  事情的起因经过相当复杂。
  边雪给某个大热明星拍摄了一组照片,营销号说他一意孤行,不听取明星团队的建议,最后甚至毁约,放出不该公开的底片。
  至此,他违背契约精神,明星团队和粉丝给公司施压,讨要说法。
  边雪的个人账号彻底沦陷,底下的谩骂不堪入目,并不停有实时留言跳出来。
  系统提示含有大量刺激言论,请谨慎观看。
  陆听的脸被屏幕照得僵硬,边雪喝完第二罐啤酒,见他那表情忽然就笑了。
  韩恒明当时也是这个神情,不过那人脾气火爆,差点砸了烧烤店里的酒杯,说要找zyphos 找这狗公司要个说法。
  边雪起身抽走手机,含着酒气说:“都说没必要知道了,弄得大家心情都不怎么地。”
  陆听拍了下助听器说:“不是这样的人你。”
  今天边雪总在笑,他发现陆听这人真挺有趣的:“我们又不熟,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陆听说:“我都听阿珍姨说了……别笑了。”
  边雪打开最后一罐啤酒:“喝吗?”
  陆听摇头,把手机拿起来,切回翻译软件。
  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啧的一声,把要说的话打在备忘录里。
  “阿珍姨跟我聊过很多次你,我就是知道里面有问题。被误会了怎么不说?公司最后怎么跟你谈的?”
  “弟弟,问题太多了吧,”边雪缩进被窝,“那你说吧,为什么欠钱,欠了多少?我看看把相机买了能不能还上。”
  陆听先说了个“不要你还”,被边雪笑得心烦,移开视线打字。
  “我爸去世后留下很多遗留订单,做不完得还定金。家里没什么积蓄,我还不起。有的老板通融说,只要货没问题就行,谁来做都没关系。”
  边雪已经喝得有点过了,这一段文字在眼前飘忽,他看着看着就盯住了陆听的手。
  都是靠手吃饭的人,陆听的手和他的不一样。粗糙又带着伤痕,大拇指上的指纹被磨得很淡。
  “知道了,”边雪不想再谈了,敷衍说,“你也挺不容易的,是吧?”
  他拉过被子,闭上眼有赶客的意思。
  说太多就没意思了,他没力气介入另一个人的生活。
  他和陆听之间最合适的距离,就是沙发到卧室,或者65号到阿珍副食。
  “最后一个问题。”陆听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边雪身边,揪了下他的耳朵直到他睁眼。
  “嗯?”边雪掀起眼皮。
  “你父母,”陆听说,“家庭情况,要知道我。”
  就知道赶客这招对陆听不起作用,实际上他早发现这人特异的习惯。比如亲密的肢体接触,又比如在外面不开口,一开口又直白得不行。
  “你阿珍姨没讲过?”边雪问,“你跟你阿珍姨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陆听抽走他手里的啤酒罐,三罐空瓶子摆在一起,酒气浓郁。
  边雪看着他,他就瞪着边雪。
  “你在搞人口普查?”
  “不知道我,阿珍姨不说这些。”
  边雪彻底躺倒在沙发上,那飞蛾就在天花板上绕,掉下来一根蜘蛛丝,晃晃悠悠。
  “我妈出国了,我爸死了。”
  陆听看清他的唇形,接话说:“哦。”
  “哦?”
  边雪这次真笑出来,笑了好一会。
  陆听说话算话,摘下助听器:“没问题了。”
  酒精带来一种晕乎乎的感觉,边雪看着他的动作,发现他一边耳朵圆润,另一边尖溜溜的。
  很久没跟人聊这些事了,其实感觉不赖。知道陆听不会听见,边雪没设心理防线,自顾自说。
  “其实我之后去拍过别的东西,拍猎豹、拍鸟,抓住瞬间的感觉真好,但我知道,人根本就抓不住瞬间……矫情是矫情,但和韩恒明那傻叉根本说不明白。”
  他的嘴张合了好一阵,低声细语,像在说给自己听。
  陆听弯腰问:“你说什么?”
  “我说今晚在沙发上睡,”边雪闭眼大声说,“你别说话,我睡着了!”
  他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
  脚步声拖拖沓沓地响了一阵,还有那些啤酒罐子,被陆听丢掉时撞在一起,噼里啪啦。
  听见关门声,边雪侧躺身子,往靠椅上窝了窝。身体被柔软的沙发环抱,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陆听。
  在沙发上睡觉,像获得了一个拥抱。
  的确能睡安稳。
  陆听关上门,几秒后又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眼。他在黑暗里站了许久,低头看向手机界面。
  那些有关边雪争议的讨论中,有一条格外扎眼。
  “不是我说,边雪的摄影风格在一年前大变,有人发现了吗?看着特别诡异,好阴间好晦气。”
  “虽然我也感觉到了,但说晦气是不是不太好啊,因为我总觉得和他妈妈的去世有关。”
  第9章
  边雪醒来的时候,陆听已经出门去汽修店了。
  桌上有一张纸条:纸箱放在屋子里会受潮,我搬到工作室去了,不好意思。
  走进侧屋,屋子被木料的气味笼罩,轻飘飘又沉甸甸,像陆听给人带来的感觉。
  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快完工的椅子,边雪抚摸它粗糙的切面,忽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一座初见雏形的佛像阴在角落,被灰尘侵袭,却半眯眼睛,安静平和。
  身后传来犬吠声,昨晚的土狗半伏在门边,做出个邀请的姿势。
  “陆听的狗。”边雪叫它。
  “汪汪!”狗给出热情回应,疯狂晃动尾巴。
  边雪进屋冲了个澡,出门那狗还等在院外。
  他跟着往巷子外走,见它拐进大路,路过镇上中学,跑进附近的文具店。
  边雪站在不远处等,几秒后文具店里飞出一块香肠。
  “你不是陆听的狗啊?”边雪轻踹了下狗尾巴,“陆听知道吗?”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边雪跟着狗去烤鸭店讨食,去河边撒尿,然后去王凉粉那儿吃红薯,绕了一圈,最后来到阿珍副食。
  “大黄!”杨美珍远远叫唤,“接着!”
  陆听的狗后脚一蹬,要到最后一块香肠,一蹦一跳跑得没了影。
  杨美珍打开小电暖,冲边雪点了下头:“醒了,吃晚饭了没?”
  “这才中午,吃什么晚饭?”边雪进店坐下。
  “你还知道是中午啊!”杨美珍拿香肠戳他,“都中午了才起,这日子还过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