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时志鸿笑了:也对,有表哥在,再加上使团里的阿蒙勒将军,别说一个二王子,十个二王子也能接回来!
  时亭却是抬头看天,淡淡笑了下,道:风云多变,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
  帝都的风云的确多变,比如连下数日暴雨后突然放晴,又比如一名御史遇刺,却引出一桩牵扯北狄的大案。
  因崇合帝下旨让青鸾卫与大理寺共审,变相绕开了刑部,也就是绕开了丁家。
  朝中百官闻风而思,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战战兢兢,有人茫然无措,各怀心思,暗流涌动。
  这天下午,时亭收到了六合山庄对玄衣人身份的回应,却只得到一个秘字。
  也就是说,玄衣人并未归附六合山庄,只是根据实力挂名在无双榜首,至于他的名讳和身份,没人知道。
  按理说,这不符合六合山庄规矩,这不仅仅因为江湖契约向来讲究知己知彼,更因为六合山庄背后真正的执掌者是崇合帝,很多事都得他首肯。
  但玄衣人还是成了那个例外,成了六合山庄成立以来的三十载春秋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破例挂居无双榜首的无名无姓者。
  时亭百思不得其解,但竟然是崇合帝默认的事,时亭不会过问太多。
  等时机到了,该他知道的,崇合帝自然会告诉他。
  翌日清晨。
  青鸾卫府衙,地牢。
  严桐双目无神地靠在墙上,看到时亭进来,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我不是来劝你的。
  时亭将一把丢给严桐,道,你的佩刀是葛大人给的,如今你要死,用它正好。
  严桐几乎是瞬间抽出刀,闭眼架在了自己脖颈上,但他到底是没下手。
  随着佩刀哐当落下,严桐哀恸的呜咽声在地牢响起。
  时亭俯身将刀捡起,道:这把刀,和惊鹤刀是同一年锻造的。老师曾告诉我,当时葛大人俸禄微薄,本没有银钱打造,但看到惊鹤刀喜欢得不行,想着别人的学生有,自己的徒弟不能没有,便偷偷传家的玉佩当了,才有了你这把刀。
  严桐听到这里,声音已经嘶哑:其实这刀一共有两把,但
  但是什么,另一把又是谁的,两人心照不宣。
  葛韵生前收了严桐和郭磊两名徒弟,但与平常师徒相比,其实更像是父子,不仅传授绝学葛家刀,而且供吃供穿,又当爹又当娘地将两人拉扯大。
  为两人打造宝刀时,葛韵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给予了他们厚望,却不想郭磊有一天做了叛国贼,让葛韵的心血直接付之东流。
  时亭将刀递还给严桐,道:我不在乎你是否愿意效忠我,但你要是自刎,我绝不会也以青鸾卫的身份给你下葬,到时候九泉下怎么给你师父交代,也都是你自己的事。
  严桐抬头看向时亭,问:所以,你要怎么处置我?
  两条路。时亭道,第一条,自刎在地牢里,完了我给你扔乱葬岗,一了百了;第二条路,等吊唁完,你带一支青鸾卫往北,让镇远军配合你去北狄,给我带个人回来。
  严桐冷哼一声:我凭什么帮你?
  那你就自刎吧。时亭语气淡淡的,却是轻蔑味儿十足,而且此事不是你去了,就一定能成的。
  严桐噎住,默了片刻,问:和师父有关吗?
  时亭点头。
  严桐恶狠狠道:好,我去,但要是发现你骗我,别管我翻脸无情!
  二日后,在大批官员被拎去大理寺问讯的同时,葛韵的吊唁如期举行。
  葛韵虽然生前没有位极人臣,又非世家望族,但因清名在外,加之突然横死,又无子嗣,实在让人怜悯,故而不少官员到场祭吊,使得往日门可罗雀的葛院,竟然生出几分热闹来。
  时亭以义子的身份接待前来吊唁的官员,看着灵堂前乌泱泱的一堆陌生官员,滋味难明。
  中午时候,丁道华和丁承义父子两来吊唁,众人一见丞相和刑部尚书都来了,当即上前好一番作揖。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灵堂,而是六部的议事堂。
  丁道华年过古稀,由丁承义搀扶着,仍然坚持亲手捧着挽联,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还有他身后的一众丁党,个个有样学样,如丧考妣。
  但时亭分明记得,当年丁党重点打压的官员中,葛韵赫然在列,甚至还遭遇了死亡威胁。
  当时葛韵身怀六甲的姐姐,就是在追杀中丧命的,而他本人也被雪藏了整整二十年,不得升降,不得调用,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直到被崇合帝提拔,才算一身清风傲骨有了归宿。
  丞相节哀,切莫悲伤过度伤了身子,杀害葛大人的罪魁祸首,一定会找到的!
  听到人群里的安慰,时亭心里不禁冷笑。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甚至亲自唱了出同僚相惜的戏,这等道貌岸然,毫不心虚的本事,当真是被丁道华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应该说,帝都很多人都会这个本事,精通这个本事。
  时亭应该早就习惯的,也确实习惯了,但他永远不会喜欢。
  举目看去,时亭正好和人群中的丁道华隔空对视。
  丁道华老了,须发尽白,身形佝偻,早已看不见当年纵马斩敌的武将影子,甚至因晚年信奉道教,参禅吐纳,给人一种不争不论,儒雅慈悲之感。
  时将军,节哀。
  丁道华温和出声,听起来像是对时亭这个晚辈极尽关怀。
  其他官员跟着齐声道:时将军,节哀。
  一如他们在朝堂上对丁道华的竭力追随,那怕丁道华指鹿为马。
  时亭越过人群走近丁道华,从容地拱手做礼,回道:丁相关怀,晚辈铭记于心,还望丞相保重身体,也好亲眼看到背后元凶归案,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这四字时亭刻意说得重而缓,旁边知道几分隐情的官员,皆是面色几变。
  丁承义当然知道这是冲他们父子来的,不禁皱起眉头,虎视般盯着时亭,蠢蠢欲动。
  时亭在诸多探究的目光中从容不迫,长身玉立,淡淡回视丁承义,丝毫不惧。
  虽然时亭的目光没有落在众官员的身上,但他们心底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这是面对绝对强者的示弱本能。
  他们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时亭真的回来了。
  时志鸿姗姗来迟,正好看到这暗流汹涌的一幕,心里不禁给自家表哥鼓掌。
  丁党如今在朝中呼风唤雨,多行不义,无人敢于直面,也就自家表哥能这么硬气了。
  不过和时亭预想的一样,丁道华到底是老狐狸,纵使不悦,也半点没有显露。
  片刻后,他伸手将想要发作的丁承义拦住,甚至又为葛韵上了几炷香,才领着一干人离开。
  时志鸿冷哼一声,趁人不备将丁道华上的香给拔了,换上自己点的,道:丁党尽是些趋炎附势的走狗,也不怕自己跟的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时亭蹲下烧纸钱,道:他们只想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那怕光鲜亮丽的壳子下,大楚早已沉疴新疾并发,腐烂不堪。
  可不是嘛,连我爹也总提醒我,别得罪丁家,少跟刑部作对。时志鸿看向时亭,由衷道,还好你回来了,丁党倒台指日可待。
  我不是神仙,不要盲目信我。
  时亭凝视着葛韵的棺木,目光锋利如刀,但有一点,除非死,我一步都不会退。
  葛韵出殡当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因无子嗣,严桐以弟子的身份扶柩,时亭亲自护卫,时志鸿和徐世隆负责安防。
  一路上,不少百姓出现在长道两侧,自发送别,还有一些小吏和国子监的学生过来,哭得泣不成声。
  有护卫见人越来越多,想要拦下,却被时亭阻止。
  护卫:将军,今儿葛大人出殡,这些人会冲撞到他老人家的。
  时亭摸了摸身侧的棺木,微笑道:不会的,他很喜欢这份热闹。
  老头平生最爱管闲事,这些才是他生前接触最多的人。
  护卫不再拦,两侧的百姓学生争先恐后涌上来,一起送葛韵最后一程。
  漫天灵幡飞舞,冥币如雪,嘶哑的呜咽声不绝于耳。
  等到了长亭崖,葛韵入土立碑后,人们依然不愿离去,直到黄昏才渐渐散去。
  眼看就要宵禁,时志鸿见时亭没回去的意思,拽他一起回去。
  时亭摆摆手:你们回吧,我想单独和老头待会儿。
  时志鸿知道劝不住,大理寺又还有一堆事,只得拽严桐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