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脚步声在他躺着的地方停顿了一下。
  心跳几乎要冲出喉咙,那道冰冷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这片尸堆上,穿过了那具尸体落在他身上。
  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一般,每一秒都被拉长,冰冷的泥水和恐惧吞噬着理智,他快憋不住气了,按在泥水里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压不住。
  他会怎么被杀死?被枪打死好像要比被刺刀捅穿死得痛快些。
  他不希望在死前发出惨叫。
  如果他可以选,他希望那颗子弹可以直接穿过自己的太阳穴。
  “走,下一片区域。”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波澜。
  脚步声逐渐远去。
  岑几渊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直到外面的声音彻底消失,只剩下淅沥的雨声和死寂,他才猛地从泥水中抬起头,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
  冰冷的雨和温热的泪混在一起,布满脸颊。
  他想起来了,自己是一个士兵。
  摊在泥坑里,看着身旁已经彻底冷掉的尸体和周围被随意处决的同胞,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那个男人…那个下令处理掉他们的军官,那个眼神冷得让人恶寒,冷得像是从未见过阳光的冻土。
  可为什么心底深处却对他生不出一丝仇恨,只有挥之不去、针扎似的酸涩呢?
  他挣扎着从泥坑里爬出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饥饿、寒冷,和刚才濒临死亡的恐惧几乎抽干了所有力气。
  必须离开这里,这里还会再来清扫队的……
  脑子浑浑噩噩,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支撑着他。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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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火肆虐,硝烟所至,再无可依,也再难寻一寸安宁之地。
  除了那面在焦土中悬挂的红色十字。
  红十字,中立之地,不参与厮杀,不参与战争。
  无论阵营,不论敌我,只恪守一条准则。
  竭尽全力,挽救每一个濒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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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几渊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这片废墟,脚下的路泥泞不堪,雨水模糊视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这一路,他看到了许多。
  几个穿着和他一样破旧制服的伤兵,没了行走的能力,躲在路边的弹坑里,伤口腐烂,呻吟声微弱得像蚊蚋,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等待死亡。
  他躲在断壁后,一队被绳索串起来的、衣衫褴褛的战俘在泥泞中蹒跚前行,押送的士兵不耐烦地用枪托推搡着,有人倒下便再也没能起来。
  一墙之隔,身后的房屋大概曾经是谁人的家,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和散落的玩具,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跪在废墟前,一动不动,握着断裂房梁下的一小截断臂。
  废墟中的野狗在啃食着什么,路边燃过的篝火是黑红色的,泥水里是破破烂烂的旗帜,用来挂旗的旗杆勾着一件粉色的衣服,上面的卡通图案被戳破了脑袋。
  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渗透进每一寸肌肤,钻进每一个念头。
  生命,尊严,希望,好像都被这位名叫战争的怪物毁了。
  他只是麻木地走着,躲避着任何穿着制服的身影,无论是灰色还是和自己身上同色,饥饿感灼烧着他的胃,他不得不从泥地里挖出看起来还能吃的根茎,就着雨水往肚子里咽。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他躲着巡逻队连滚带爬地靠着残存的意志躲逃。
  模糊时,那个冰冷军官的侧脸和眼神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带来一阵阵莫名的心悸和空洞的疼。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走了多久。
  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路上倒着的尸体张张长着一张和自己相同的脸,四周死寂,连哀嚎都熄灭,只剩下一具躯壳在凭本能移动。
  意识即将彻底涣散,他栽倒进一片泥泞里,视野的边缘也终于捕捉到了那抹红色。
  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个方向爬过去,随即眼前彻底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_
  手中的望远镜被微微调整了一下焦距,牢牢锁在那个跌倒在红十字边界线上的渺小身影。
  这钟楼残骸半催半垮,却始终屹立在战争之上向下俯瞰。
  严熵放下望远镜,随即对着身后待命的副官,下达了命令。
  “三号区域清理完毕,通知下去,炮火覆盖b7至b9区域,彻底肃清残敌藏匿的地点,立刻执行。”
  副官愣了一下,b7至b9区域……那几乎是紧贴着中立区缓冲带的地方。
  “长官,那里距离中立区太近了……”他试图提醒。
  “执行命令。”严熵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不容质疑。
  “是,长官!”男人不敢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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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弹划破尖啸,一道灼热狠狠砸在岑几渊刚刚爬行过来的路径后方。
  轰隆隆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彻底隔绝掉那个方向追击和探查的可能性。
  炮火映照在严熵的脸上,跳跃不定,再次举起望远镜。
  红十字的大门猛的打开,几个穿着白色外套的人惊慌却迅速地冲了出来,将那个晕倒在边界线上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抬了进去。
  直到那扇门重新关上,他才缓缓放下望远镜。
  转身,走下钟楼,灰色的披风被硝烟扬起,那张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唇线紧抿,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关节发白。
  他早就发现了泥坑里的异常,那具“尸体”下过于急促的呼吸和细微的颤抖,怎么可能瞒得过一个老兵的眼睛。
  他的枪口曾无数次对准这样的人,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清理战场不需要怜悯,任何一丝疏漏都会让己方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
  那污泥下苍白脆弱的侧脸,那双紧闭的眼睛因为极度恐惧轻颤时,扣在扳机上的手,按不下去了呢?
  不该这样。
  他是敌军,隐匿的残兵。
  心里的声音一直在脑海深处反复警告着他,可另一个毫无逻辑的本能却粗暴地压过了一切思考。
  为什么?
  严熵找不到答案,心底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以及陌生的抽痛,仿佛在眼睁睁看着极其珍贵的东西即将在自己面前破碎,而自己也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最终挪开了枪口,用命令引开了士兵们的注意,甚至在那个人踉跄逃亡时,调整了几处哨卡的位置。
  私藏敌军,形同叛国,是足以就地处决的死罪。
  他当然清楚,可是……
  他为他留出了那条曲折的缝隙,他也争气地活了下去。
  这点理性在看到这幕时那股莫名的庆幸面前,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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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炮火声变得零星,交火线暂时沉寂下来,冷风在废墟间穿梭,偶尔传来呜咽。
  严熵换下显眼的军官制服,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雨披,帽檐压得低,悄无声息地穿过双方阵地间的缓冲地带。
  避开了正门的红光,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缝隙,目光透过围栏投向内部。
  昏暗的马灯下,人影绰绰,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身影。
  岑几渊被安置在一个简陋的担架床上,身上的污泥已被大致擦拭干净,换上了陈旧却干净的白色衣服,显得越发清瘦脆弱。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衣的年轻男人正笨拙却小心地给他喂着温水,嘴里似乎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严熵沉默着看着。
  隔着距离,隔着硝烟,隔着阵营的鸿沟。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看了很久,也没人发现他。
  直到红十字内部传来换班的动静,他悄无声息地退后,转身,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胸腔里的心脏,在刚才那一刻,因为看到那人得到了救治而落回原处,却又因为那人的虚弱而再次揪紧。
  一种完全失控的陌生感在这颗心里蔓延。
  他不理解。
  他没有试图靠近,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更没有人发现他。
  但他知道,界限一旦逾越,便再不能回头。
  第118章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鼻息间是消毒水冷冽的气味,岑几渊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吃力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适应了好一会,才看清头顶的帐篷顶。
  “你终于醒啦!”
  一个略显聒噪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岑几渊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外套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男人凑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个杯子:“你都昏睡了一整天了,差点以为你挺不过来。”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杯沿凑到岑几渊唇边。
  “来,慢点喝。”
  喉咙的灼痛终于减缓一些,岑几渊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混沌的意识逐渐清醒,记忆碎成片段涌入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