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29节
  根本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快便反应过来,可此时再想挽回却已来不及了。
  宗懔从来不是愿意听从分辨解释的人,疑心一起,再加上亲眼见到她稍纵即逝的异样反应,心里瞬间便已有了答案。
  眸中即泛起赤。
  殿门紧闭着,站在外头,只听得见殿内模糊的动静,辨不明细。
  众侍谨肃静候之际,猛然响起桌案架椅惊心动魄倒地碎裂震响。
  “来人!!”惊雷般怒。
  临近殿门处的人俱是从脚板底都头发须都炸起,腿发着软。
  霎时面面相觑,不知回来时还好好的殿下,如今为何骤然骇怒。
  且听声音,较当初被夫人抗拒时还要暴烈。
  只阶下头领太监谭吉还稳得住些,但也是脸色大变,疾步上前推开殿门,后头毛骨悚然的侍女们白着脸跟上。
  小跑着入了里殿,目触及那一地碎片、惨无人色被主子爷锢着的夫人时,胆战心惊。
  齐齐跪下:“殿下!”
  “当时有谁跟着她来回青萝巷?”宗懔冷冷扫过一地奴才。
  不过瞬息,已然确定是何时她开始有小心思小动作。
  这些日她在太子府中,后来到行宫里,哪怕沐浴都有人看着,更不可能有任何奴婢敢给她什么不该给的东西,只可能是从旁的地方来。
  唯一一次让她出府,就是那回,他心软了,放她回青萝巷看那两个丫头。
  而且,当时她一反常态,命令下人们将整个青萝巷的绣房都搬了回来,说是使不惯府里给她准备的东西。
  跪在最右侧的秋照直起身膝行两步:“回殿下,奴婢跟着夫人去过青萝巷。”
  “她回来之后,身上多了什么不该有的?”沉厉。
  秋照悚然,立刻将当日青萝巷来回之事倒得干干净净:“……夫人每日用绣房时,奴婢们都看着的,只是从青萝巷回来之后——”
  顿咽片霎,还是说了:“只是那之后,夫人便不许奴婢们动装贴身衣物的箱笼了,箱笼没出过府,奴婢们便也,便也没有在意……”
  郦兰心面如死灰,闭了眼。
  宗懔目锋垂看见她这般反应,冷笑愈戾。
  “去搜!她所有的东西,都给孤搜!”厉声喝道,将她甩回贵妃榻上。
  “是!”谭吉速应下,爬起身,领着一干人,朝存放箱笼的地方去。
  郦兰心半跌坐在贵妃榻上,浑身发寒,然而面前人刀锋一样的眼光一寸一寸剐在她身上。
  无声窒息间,只有搬动开启箱笼椟匣,混乱紧急的翻找声清晰可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放她出去
  朱漆呈盘恭敬跪端上, 盘上锦绣香囊已拆解了个干净,囊中满放的香粉花瓣尽数倒出聚成一堆,而最中心处, 几颗色赤近紫的朱砂躺着。
  郦兰心静静坐在贵妃榻上,泪水已经干了, 面上空空。
  无悲无喜看着那呈盘上的东西, 看着那人缓缓捻起其中一颗。
  男人无声端详后, 冷厉沉声:“都滚出去。”
  端着呈盘的太监倏然一震, 立刻起身,一众侍人尽皆速步退出殿外。
  宗懔转身,神色极度阴沉可怖,瞥向榻上颓然微垂着首的妇人。
  一步一步逼到她身前,将那颗朱砂放在掌心, 伸到她眼能触及的地方:“这就是你藏着的好东西。”
  郦兰心咽间不着痕迹轻动,没有言语,手指缓暗蜷入掌心。
  宗懔看着她像是入定成像般的模样,火气直将浑身经络灼得嚣烈。
  劈手将那颗朱砂掼到地上,掐住她肩头拉起,逼的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郦兰心死死咬着唇,尽力压抑着发颤的身, 忍着惊恐仰首直面。
  “你知不知道,吃了这东西,你会怎么样?”他目光如割, 恨戾暴起,“你会中毒,你的身子会坏了根基!”
  “你就厌恶给我生孩子到这个地步?连你自己的命你都不要了?!”
  丹砂火煅之后溶入酒中,服下, 轻则神智失常,重则体毁身夭。
  就为了不怀上他的孩子!
  郦兰心直直看着他躁狂极怒,不知为何,心里生不起半分仇怨得报的痛快,反而悲哀。
  他气什么呢?
  他折磨了她这么久,现在却为了她要自伤而暴怒。
  真的太可笑。
  “是。”她张口了,缓而轻吐出话,“我就是不想怀上你的孩子,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怀上了,你就不可能放我走了。”
  宗懔凝视她,忽地笑起来,瞋目切齿的笑:“从那日在女官厢房里的时候,你就已经打定主意了。”
  “什么你退一步,孤也退一步,全都是用来蒙蔽欺骗孤,好让孤放你出府。”
  郦兰心默然回视,睫羽颤着,不言语,但沉默亦是一种回应。
  “你真是能演会装,”他点着头,目眦尽裂,“你对我到底哪一点是真,哪一点是假?!”
  郦兰心怔住了,而后竟不受控地想要发笑,她尚且没有发此问,他却先她一步问了,好似是她始乱终弃,好似是她伤人在先。
  “从头到尾,不都是你骗我在先,你骗我更多吗?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第一眼开始,就是假的。”她眼中恓惶悲哀,“那你对我又有哪一点是真的?”
  宗懔绰地滞住。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就这么凄然看着他:“在这十几日之前,我只认识一个林敬,可是他的名字是假的,他的身份是假的,他的经历是假的,他接近我的目的也是假的,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一场骗局,不是吗?”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问我哪一点真哪一点假?你自己数的清,你对我到底骗了多少回吗?”
  宗懔咬紧牙,片霎后,沉声:“我对你的心意,从始至终,都是真的。”
  郦兰心闭了闭眼,不再去与他争辩此间之事,只是疲惫轻声:“真心也好,假意也好,你想要我的身子,我给你了,你让我亲眼见了荣华富贵,我也看过了,只是我依旧不想接受而已,你说过会让我有选择的。”
  “阿敬,这些日子,难道你还不倦吗?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然他怎可能就此罢休,死死盯她:“你对我,真就一点情意都没有过么?”
  郦兰心指尖倏地颤了颤。
  “……没有。”
  短短两字,却足让面前的人疯魔发狂,发指眦裂。
  猛地将她拉近,咬牙切齿:“没有?那这些日里,你和我之间情浓的时候,全是你装的?”
  “如果你对我半点动心也没有,在行宫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射猎?在东阳殿里的那一晚,你醉了之后为什么本能地和我亲近?如果你对我半点情意也没有,你方才为什么要说那些安慰理解的话,你全然恨我的话,你为什么不抗拒我到底?”
  “现在你说,你全是装的?!”
  郦兰心呼吸一窒,不自主有些慌乱,张口,却只说:“是因为我答应过,十五日里,会好好侍奉你!”
  宗懔猛地一滞,眸中难以置信一闪而过。
  时晌后,却笑了:“孤不信。”
  “孤不信你对孤毫无感觉。”
  郦兰心吸了口气,尽量稳住声线,几乎是劝了:“阿敬,你还年轻,所以你不知道,情意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早晚都会随风而散的。你今日喜爱我,可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你还会遇到旁的女子,遇到更心动的人的,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你不是非我不可。”
  “你将来要做皇帝,要治理江山,不都说,儿女情长是君主大忌吗?你相信我,时间会磨平一切的,你现在只是不甘罢了,你把我留在身边,我却不肯和你交心,但只要你把我放出去,你会发现,没过多久,你就不会想起有我这么个人了。再难受,也只是一时的,人一辈子这么长,总会过去的。”
  “你放我走吧,如果你真的对我有情,你就放过我吧,你难道没有听过,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若是将来你厌倦我了,你可以抽身离去,可是我呢?你不要说什么你不会,来年是灾是丰,明日是雨是晴你都料不准,你又怎么保证未来几十年的事?”
  “阿敬,你太年轻了,你和我不一样,你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你这般年岁就要坐上龙椅,你过得太顺了,所以你才会对我执着,因为我不肯顺从你,等你放我走了,你就会发现,其实,你可能根本没有那么喜爱我……”
  宗懔静静盯着她掀张的朱唇,神色愈来愈漠,然压抑眼底的怒戾已然凝成了极度的痛恨。
  他痛恨她说的每一个字。
  她这副过来人的姿态,刺眼至极,她说着他不是爱她不过是不甘的话,更是让他恨不能她生来天哑。
  往日他爱她的地方,现在全都变成了他最痛恨她的地方。
  他爱她温柔似水,可是她的温柔会变成她欺骗他的伪装,她的温柔就是一条不曾停息的河流,无论到了哪里,对谁,都会滋润温养。
  他爱她柔韧自洽的灵魂,他心疼她过去不得不如细草一样随波逐流,但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够好好扎根,坚强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她的这份谨慎通透,这份顺迎暴风骤雨而不屈,这份看透世情的淡然,全部被她用成无情和冷漠,尽数施加在他的身上。
  而他现在无论如何辩驳,无论说什么,她都不可能听进去了。
  在她的眼里,世间的男人没有任何不同,她不肯交出她的心,因为她要保留离去的余地。
  他此刻也能确定,她或许真的对那许渝没有情爱,对她而言,那死人,大抵责任多过情分。
  她如此温柔和善,但又如此淡漠无情。
  可他不信。
  他不信,这世间就真的没有任何东西,能撬动她的心。
  他更不信,她真的就这么看淡红尘,无欲无求。
  郦兰心说完一长串的话语,只觉口干舌涩。
  定睛往向眼前的人,却见他神色竟然平静了下来,望她的眼神深幽。
  未来得及思索他是否是被她打动了,他便开了口:“你想好了要走?”
  郦兰心一愣,心里咚咚跳起来:“……是。”
  “你知不知道,孤已经要了你的身子,这天底下,就再也没人能碰你,你要是不留下来,就只能去做皇寺中的尼姑,从此青灯古佛?”他又沉声道。
  郦兰心咽间动了,而后攥紧了手,沉重点了点头。
  “你要是去了,想回来,可就难了。”宗懔狭眸微眯,“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郦兰心抿紧唇,依旧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