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50节
  小院虽然位置偏僻,但也不是无人经过,郦兰心连忙抹着泪水,将庄宁鸳迎进院里:“大嫂,快进来。”
  庄宁鸳也不拘谨,抬步就进去了,待看清楚里头的情状时, 细眉已然蹙皱成麻。
  郦兰心关好院门,回头过来,对上的便是她充斥担忧愁悲的眼。
  像是羞愧做错了事的孩童, 下意识就低下了头。
  “兰心,”庄宁鸳哽咽着,轻声,“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郦兰心还是垂首, 泪珠直直地坠到地上,手不自觉绞着衣摆。
  庄宁鸳抽了抽气,赶忙上前,拿出帕子,把她脸上的泪擦了,强扯起笑:“好了好了,不哭了,难得你我还能相见,哭什么。”
  郦兰心此时已经回过神来,颤声:“大嫂,你能来,是……”
  庄宁鸳知道不可能瞒着,她和福哥儿是奉旨回的老家,此生不能再入京,如今却得了特赦,还能到玉镜寺里找人,是谁的手笔,还需再问么。
  且来之前,宫里那位已经派人警告敲打过她。
  点头认了:“是陛下将我从清亭召回来,再让我来玉镜寺里和你见面的。”
  “兰心,你和陛下……”神色极其复杂,带着久久散不去的惊疑震撼。
  郦兰心闭了闭眼,明知她肯定已经知道,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手足无措。
  庄宁鸳抵京后,先回家里承宁伯府住了一晚。
  来玉镜寺前,她几乎半宿没有睡着,细细将从前想了一遍,想得头脑都发麻。
  “你之前说的王府熟人,就是……”
  郦兰心缓而又缓地颔首,少几,又慌忙辩解:“可我那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是他骗我……!他说,他说他就是个侍卫!然后,然后他又说要和我姐弟相称,我又被骗了,他就使手段强迫我,我,我……”
  呼吸急促起来,眼泪也掉得更凶,她忍了太久,没有可以依靠诉说的人,而庄宁鸳是她叫了十多年的嫂子。
  庄宁鸳被她与从前大不一样的惊慌激动模样给下了一跳,从前的郦兰心,就算是受了委屈难处,也不会露出现在这样心绪躁乱,语无伦次的样子,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
  “兰心,兰心!”握住她的肩头使劲晃,等她呆愣着冷静些了,庄宁鸳才摸摸她冰凉的脸颊,“没事的,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啊。”
  “我只是担心你,当初我离京前,还求了父母帮衬你,可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到今天这步。”
  郦兰心深吸了两回气,也冷静了下来,看着对面的人,十分愧疚:“大嫂,对不住,如果不是我,你和福哥儿或许也不会被……”
  庄宁鸳却更愁了,抬手拍了她的额头:“你说什么呢?”
  “你是真糊涂了?什么都往你自个儿身上揽?许家犯的是谋逆之罪,我和福哥儿能保命,还能衣食无忧,已经是圣上开恩,就算真有什么事,那也和你没有干系。”
  “你现在该想想你自己的事,兰心,宫里那位都把我弄到这儿来了,你应该知道是要我来干什么的吧。”
  郦兰心口舌艰涩,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庄宁鸳叹了口气,把她拉到敞着门的屋里。
  桌上放着壶杯,庄宁鸳倒了两杯温水,塞了一杯到她手里。
  “你啊,难道真的要在这里一辈子?”
  郦兰心握着手里的杯子,还是没说话。
  庄宁鸳接着说:“我来的路上,陛下身边的那位姜少监已经将这一年的事同我都大抵说了一遍了。”
  只不过那姜公公话语里的真假美饰,巧言令色,她世家出身,自然也看得明白。
  若用宫里人的话来说,当今这位陛下与她妯娌之间的往事那就是话本子里的金玉良缘,世间难觅的真情厚谊。
  只是那位陛下性情狠厉刚硬,兰心胆小怕事,如今不肯入宫为妃为后,叫陛下头疼得紧。
  当时她听完,没说话,只是冷冷看着那个姜公公,一直盯到后者冷汗流鬓。
  “兰心,我也不和你绕弯子,说那些迂回虚语了。”庄宁鸳看着她,“若是依我的意思,你进宫吧。”
  郦兰心猛地抬头,失声:“大嫂——”
  庄宁鸳抬手,示意她让她说完:“兰心,你自己也知道,你躲不过的,躲得了初一,难道能躲得过十五?”
  郦兰心张了张口,眼里空惘。
  “且你和我说句实话,”庄宁鸳凑近了些,正色,“你对陛下,也不是毫无情意吧?我也是女人,你若是说谎骗我,我可看得出来。”
  话音落下,便亲眼见着对面的人脸色骤变,有惊慌,也有挣扎,但更多的是无奈憎厌。
  良久之后,才听到她答话:“我对他的情意……很难说。”
  郦兰心怅然:“当时他还没有表明身份的时候,对我真是,很好,那时候,我……我都快有些依赖上了他了,可是我真的没想过与他有什么,谁没了谁不能活呢,我是想着要给二爷守一辈子的。”
  “他性情阴晴不定,后来看我拒了他,便对我使手段,大嫂,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当时我发现他突然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我到底有多害怕,你能想到吗?同样的一张脸,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要我说实话,我的实话就是,当时我整颗心都凉了,比见着鬼还可怕。”
  庄宁鸳听着,脸色也不好看起来,忍不住对遥在宫城里的皇帝生出怒来。
  “只不过到如今,我也习惯了,他发怒还是变脸,我倒也没那么怕了,”她低声接着说,“大嫂,你问我对他有没有情意,我只能说,是,有,旁的不说,端是他那张脸,世间也没几个女子不动心。”
  说到这句时,故意佯装轻松些,自嘲般笑:“他是个特别古怪的人,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中我什么,容貌家世,我统统没有,还是个守寡的寡妇。”
  庄宁鸳这回却有话说了,笑得无奈:“你真是……情爱不是这么回事的,不能这么比,这世上真要比较起来,能有尽头吗?若是用比较来选,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情意了,爱了就是爱了,喜欢就是喜欢 ,有的人喜欢花卉,有的人喜欢奇石,有的人喜欢湖海,有的人喜欢小溪,情爱不是一块石头叠到另一块石头上,看哪两块石头放在一处最稳当就好,你这是想岔了。”
  郦兰心苦笑起来:“他也这么说我,说我拧巴,自卑,其实这些日我自己想了想,可能,我确实是有这个毛病,但是大嫂,我真的没办法不去担心以后的事,都说红颜弹指老,我如今在谁看来不是以色侍人?若是将来真的失宠,我怕我……”
  庄宁鸳摇了摇头:“若你这么想,那你就更应该进宫了。”
  郦兰心愣住。
  “兰心,如今陛下对你如此珍视,若如你所说,将来后宫中真的有了新人,你觉得,你躲在宫外,就有用吗?”庄宁鸳面色陡然正肃,“你不要觉得我危言耸听,我是世府出身,无论是什么权斗,都讲究四个字,斩草除根。”
  “陛下对你的特例已经太过,你应该做的,是趁着现在,把能拿到的东西全都拿在手上,一味躲着,根本无济于事。”
  在听到那刺耳的四字时,郦兰心的脸色就已煞白了。
  庄宁鸳见她有所触动,便紧接着继续:“都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未雨绸缪是好的,可是人不能只为了将来而活,更要紧的是为了现在而活,抓住当下,若是现在都活不好,又怎么筹谋将来?况且将来的事,没有人能够预料,你现在在这里担忧未来如何,未来的事也不一定会如你所愿,想得太多,只会徒增烦恼。”
  默了片霎,忽地轻声:“你还不知道吧,婆母死了,三娘也没了。”
  郦兰心兀地睁大眼。
  提起许碧青的消息,庄宁鸳的脸上染上一层幽闷灰淡,深深叹了口气。
  “三娘是一月前被处死的,至于婆母,过年的时候就在流放路上病了,一直半治不治着,强吊着一口气,到底没撑过去。”
  郦兰心唇瓣颤动着:“那,三娘处死,是因为……”
  庄宁鸳抬头与她对视,把事情缓缓倒出来。
  许家破家之后,许碧青就被端王接走,后来端王因为要给许碧青侧妃礼制而被申饬,许碧青也从侍妾的身份打为了端王妃的婢女,跟着端王回了封地。
  端王妃不是个跋扈的人,一开始虽然对端王府因为许碧青沾染上逆案晦气而不满,但也没有使用什么手段折磨她,加上封地远离京城,端王一回到封地,就又继续阳奉阴违起来,让许碧青顶着王妃侍婢的名头,享受妃妾的待遇。
  可是许碧青生来骄傲,根本受不了屈居人下和冷言冷语,忍耐了没多久,便仗着端王新宠,三天两头地顶撞端王妃,端王妃忍无可忍,拿出京里的谕旨,严厉惩戒了她,并让她真的去庄子上做了一月的苦役。
  端王想要偏袒,但看着操持王府多年的发妻抱着两个女儿哭泣,才缩了回去,默许了对许碧青的惩罚,只是对王妃更加冷落。
  许碧青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且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端王竟然没有护住她,她更是心中怄怒。
  庄子上的婆子们暗地里得了指令,对她也是非打即骂,不容许她半点偷懒抵抗。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封封地外来的信,让她极度惊恐慌乱起来。
  母亲张氏在流放的路上重病。
  从庄子回来之后,许碧青立刻要去求端王施以援手,然而短短一月,府里竟然变了天了,王府里又进了新人,是端王府家臣之女,王妃亲自给添的妆,入府便是贵妾,独住在一座仅次于主院的院子里。
  许碧青容貌依旧在,没有彻底失宠,可是那贵妾与王妃同站一边,之后她在府里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加上久久没有身孕,又性格嚣张跋扈,端王也渐渐对她没了耐心,更别提帮她去救张氏。
  没过多久,许碧青收到了张氏的死讯,据她身边的丫头供状说,那日许碧青在房里大哭大笑了一整夜。
  之后,许碧青一反常态,无论对端王、端王妃还是那贵妾,抑或王府里其他良妾通房,都是极为恭敬平和,主动应旨,到了王妃身边做伺候的奴婢。
  端王见她性情大改,对她又宠爱起来,想让她独住,但许碧青却说不敢违旨,该做奴婢就做奴婢,端王到王妃屋里用膳抑或其他,许碧青都是站在旁边侍奉。
  直到一月前,端王又一次在端王妃院中用膳,当场毒发身亡。
  后来查出来,就是许碧青所为,毒下在汤勺上,往日,端王与王妃都要饮用的药膳里,只是那天不知为何,端王喝了,王妃却嫌那药膳味不好,先用了别的,这才躲过一劫。
  事情败露,毒杀亲王自然要处以重罪,许碧青大抵也没想活着,抓捕的人踢开房门的时候,她正要悬梁自尽,但因为不敢踢开脚下凳子,没能得逞。
  后头,就是该审的审,该供的供,许碧青被处死之后,头颅悬在菜场口半月。
  宫里为了抚慰端王妃,特旨允许端王妃抱养一宗室子,立为世子,继承王位,只不过再续就不再是亲王位,只能是郡王,封地也要缩减。
  庄宁鸳正色看着对面的人:“……兰心,世事无常,你如今担忧的事,有道理,可日子还要过下去,为了将来躲这避那,太虚无缥缈了,你当下都活不出来,将来只会更糟。”
  “而且,这次过来,我还要和你说一件事。”
  郦兰心苍白着脸,眉心沉忧:“什么?”
  庄宁鸳坐近了些,握住她的手:“兰心,我爹娘愿意认你为义女,以后,我就是你的义姐,这样,承宁伯府就是你的娘家,你不必再担心前朝无人。”
  郦兰心先是骤然僵住,而后猛地打了个寒颤,说话都不利索了:“什,什么?”
  她可能这些日听经把耳朵听得有些坏了,不然她现在怎么突然听不懂她大嫂说的话。
  庄宁鸳攥紧她手,眼中熠熠:“兰心,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所以,我来提这件事。兰心,你认我们为义亲,这样,你就不需要担忧没有家世了,我来前,父亲母亲已经表了态,都很乐意,不需要你改姓,只要将你的名字添在庄家的族谱上,伯府以后就是你在京城的娘家了,谁也割不断。至于后宫之事要如何应对,可以慢慢学,况且我们也会帮你,不破不立,只要下定决心,事情就会越来越顺的。”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郑重补上最后一句。
  郦兰心表情还是僵愣着,耳朵里分明听着,可是一时间简直难以理解,她知道有认干亲这回事,并不鲜见,但是她如今这个年纪了,还认义父母,认的还是原本的嫂子的爹娘为父母,就是做梦她也想不到这种事。
  在听到庄宁鸳最后一句话时,她甚至差点迷惑疑惘到要笑出声来。
  神智好容易飘回来,对面的人还在期盼般亮着眼睛,等着她答复。
  郦兰心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眼里浓重的疑惑难解快要变成鸟飞出来:“大嫂?”
  庄宁鸳还握着她的手:“兰心,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是这着实是个两全的好主意,你若是成了我们庄家的义女,那进宫便不会有人再说什么,你不必着急答复,静想些日子,这虽然是陛下的旨意,可是我们家也是很乐意的。”
  “这次我先回了家里一趟,母亲寻我去谈了谈,说当时没能帮上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父亲也说,本想着撮合你和我们家世交的苏府儿郎,万幸没真的动作,否则说不准会害了你,父亲说,你是有情有义的女子,不然也不会为了阿渝守这么多年,若是能认你做义女,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提到承宁伯与伯夫人,郦兰心霎时焦急,握紧她手:“大嫂,你千万别这么说,是我当时不知轻重,冒失找上门,险些连累了你们,伯爷和伯夫人古道热肠,帮了我多回,我心里只有感激的,哪里敢说什么介不介意。”
  庄宁鸳:“那,这认亲之事……”
  郦兰心哑然一瞬,眉心蹙紧半霎,最后低声:“大嫂,容我想一想,好吗?”
  庄宁鸳笑容温淡:“当然可以,你慢慢想,不着急。说起来,还托你的福呢,这次能回京来看看我爹娘和兄弟姐妹,横竖我在京里也无事,你要是不嫌弃我,我每隔几日就来陪你说话,我去了清亭之后,也遇着了不少新鲜事,就正愁没人说。”
  “不过,你这地方实在是太苦了,我下回来,给你多带点东西,你别推辞,快入秋了,山上又冷,一个不慎就要风寒的。”
  郦兰心心里知道她是被派来的劝客,但是庄宁鸳半分隐瞒也没有,什么话是那人交代的,一概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