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疼得直打颤,如油煎火燎,又如万箭穿心。须臾之间,她已汗流如浆,本就模糊的意识连最后一丝清明都快守不住。
  她忍不住又唤一声: “阿爹。”
  南新酒望着怀生,柔声哄慰: “怀生莫怕,爹在。”
  他唇角溢出血珠,一粒蜿蜒着两道裂痕的金丹正缓缓脱离他丹田。分明是痛极了,可他面色始终岿然不动,回应怀生的声音听不出半点痛楚。
  应姗掌心微一翻,数十根灵谡针悬空而立,衔住从南新酒丹田剥离的金丹。
  她看了眼怀生,小姑娘与她爹一样硬气,明明生得那样瘦弱,腰背却挺得很直,像一株孱弱的汲阳而生的树苗。
  掌心再度一翻,应姗将金丹并数十根灵谡针猛地打入怀生心窍,与她心窍内的灵谡针融为一体。
  “啊!” ——
  怀生惨呼一声,鲜血从她七窍汩汩流出。最后一丝清明终于守不住。坠入黑暗的瞬间,她好似听见了有人在与她说话。
  那人的声音影影倬倬,仿佛与她隔着千重山万重水,怎么都听不真切。
  这声音怀生从不曾听过,却偏偏觉着熟悉。她无端觉得心焦,再顾不得疼痛,睁开了眼。
  然而映入眼帘的不是那间点着丹香阒黑一片的静室,而是一角苍碧嶙峋的天。
  苍琅界灰雾漫天,早就看不到蓝天了。可这里不是苍琅界,又能是何处?
  怀生朝四野望去,只见前方一棵巨大的参天古树拔地而起。清风徐来,有叶轻吟。她愣愣看着这棵树,隐约间感受到了一种召唤。
  她抬起脚,正欲上前。忽有一块古朴的青色木牌从天际飞来,悬停在她眼前,木牌中央凝着一团黄豆大小的灵光。
  那灵光如脱弦之箭射入怀生眉心,恰在这时,开心窍的痛楚到了顶点,怀生痛得浑身发颤,眼前那团灵光也渐渐溃散。
  灵光消失的瞬间,她终于捕捉到那人说的话——
  “上神……谎言……都是谎言……莫信!”
  第11章 赴苍琅 开仙缘(二)
  一盏明亮的长命灯顺着风飘向夜空。
  许清如望着灯,神色有些怔忡。
  往年的除夕夜,父女二人为了支走她,总要哄她去放长命灯。今夜将是她最后一次给怀生放长命灯了。
  她望着越飘越远的长命灯,轻轻地道:“长命灯放了,惟愿我们怀生,年年岁岁命无虞,岁岁年年福长履。”
  她痴痴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是怀生!
  许清如不自禁地颤了下,转身望向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她疾步上前,手轻轻贴上门脸,屏息听里头的动静。
  屋内的痛呼声很快便沉了下去,快得仿佛是错觉。
  但许清如知道,是她的怀生在痛。
  时间一下子变得极慢,熬灯油般熬得人心焦。待得满天的长命灯都望不到踪影时,丹室终于亮起一豆清光。
  “许师妹,进来罢。”应姗疲惫的声音传了出来。
  许清如一双手冰凉,闻言便僵硬地抓了抓五指,紧接着用力一推,迈步进了屋。因入得太急,过门时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好在一阵春风稳稳托住她,她抬眼,撞入南新酒温柔的眸光里。
  男人就在几步开外,静静地坐在榻边,等着她去。
  许清如望着南新酒沾满鲜血的道袍,瞬间红了眼眶。
  这短短几步路,她走得格外艰难。
  每行一步路,她青竹般直挺的脊背便佝偻一分,满头青丝亦是苍白一分。待得她终于坐在南新酒身旁,与他一起握住怀生的手时,她已形如老妪,暮气缠身。
  同命咒破。
  那强行留了四年的生机终于要散了。
  同样白发苍苍的南新酒满面沟壑纵横,可他眉眼间的快意依稀叫许清如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位张扬不羁名满中土的少年。
  那是个初春时节,就在许家世代居住的丹水镇,领了宗门任务,特来接引新弟子的少年从她家门御剑而过。
  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他便望见了站在枣树下的她。
  是夜那少年拿着名册敲开许家大门,问她因何不在名册里。
  她说她要留在丹水镇守护许家。
  少年站在树下看了她良久,离去时,他笑着说:“总有一日,我要叫你喊我一声‘师兄’!”
  十年后,二十五岁的许清如成了许家的新任族长。她没有忘记那个从她家门过的少年。
  昔日惊鸿一瞥,她以为那是他们所有的交集。
  却不料两日后,他再一次敲开许家大门,在族人世代居住的丹华园里,布下一个又一个防护法阵,又将积攒了十年的丹药、灵石、法器一股脑儿塞给了她。
  “入了涯剑山,你能学最厉害的剑术,赚最多的法宝丹药灵石。待你成就金丹,单凭你的名字便能守护你的家族了。你真的不愿离开丹水镇,去闯一闯外面的世界吗?”
  那一晚,姑母拄着拐杖出来,拿回了族长令,笑吟吟地摸着许清如的头,说:“我们清如,其实也很想去看看丹水镇之外的世界,是不是?想去便去罢,姑母我宝刀尚未老,这个家,我看得住。”
  于是许清如拜入承影峰,成了他嫡亲的师妹。成就金丹后,又成了他的道侣。
  可惜那个骄傲的从来都意气风发的人,终究是被她拖累了。丹碎后的这四年,他的笑容再是清朗,都难掩忧伤。
  及至今夜,她终于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许清如听见他笑着说:“清如,我们怀生开心窍了。”
  她看了看南新酒,又看了看榻上的小女娃,含笑落下泪,眉眼里有浓浓的不舍。
  原想着只要怀生能顺利开窍,她便会心满意足的。可此时此刻,真到了要死去的这一刻,她忽然发觉,她还有许多许多话没同怀生讲。
  终究是她贪心了。
  许清如很想再唤一声“怀生”,想再听她叫一声“阿娘”。
  然人死如灯灭。
  张唇的瞬间,她眸中最后一点光亮倏尔一寂,那一句“怀生”从她舌尖坠落,化作一声很轻的叹息。
  十三年后,庆阳郡,旗屏山脚。
  “乾坤镜护佑我苍琅界上万年,偶尔出点裂缝再正常不过了,诸位叔叔婶婶莫要担心,我这就把它补好。”
  九颗阵石在空中缓慢转动,空中灵力如蛛丝,勾缠着阵石往前一送,嵌入乾坤镜的裂缝里。下一刻,炫目的白光悠悠一晃,那道裂缝变戏法似地消弭无踪了。
  裂缝一修好,怀生身后猛地响起一阵掌声。
  “多谢小道长又护佑我旗屏山一回!这是我们为小道长备的零嘴,还望小道长笑纳。”
  怀生擦了把汗,看着山中猎户给她做的肉干果脯甜酒,笑了笑,不客气道:“那我真笑纳啦。”
  长袖一挥,那些个吃食和地上两具异兽的尸体顷刻消失。
  “听闻不少宗门都要开山门了,小道长法术如此高明,可有拜入宗门的打算?”一位须发俱白的猎户背着个巨大的牛皮鼓从山后走来。
  这样的鼓许多百姓的家里都有,是异兽撞开乾坤镜时,专门用来示警用的。
  怀生笑道:“自然是有,等这次任务结束,我便要收拾行囊去宗门闯一闯了。”
  “那敢情好!”那老丈用力拍了拍身后的大鼓,朗声道,“今日道长为我杀煞兽,明日我为道长击锣鼓!”
  “对!”老丈身旁的猎户们高声应和,“届时我们为道长击锣鼓!”
  怀生对这话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见他们一脸激昂,便颔首笑道:“那便多谢诸位了。”
  这是怀生驻守在旗屏山的第三个月。
  这山脉是丹谷唯一一处与桃木林接壤的地方,时不时会有异兽在乾坤镜撞出裂缝,应家每年都会派弟子来此处驻守。
  怀生本还要再驻守几日,谁知刚回到驻地,便被应姗的一封剑书叫回了应家。
  应姗正在丹房炼药,见怀生回来,便开门见山道:“涯剑山七日后开山门,明日会有执事弟子来接引你。”
  怀生一愣,她这段时日忙着挣灵石,倒是把涯剑山开山门的日子给忘了。
  她默默掏出这趟出门挣的三十块灵石递给应姗,道:“这是我在旗屏山修补乾坤镜挣的灵石,真人您替我存着。”
  应姗淡淡“嗯“一声:“这三个月,头疾可还会再犯?”
  怀生点头:“跟从前一样。还是会做梦,但醒来后总记不得梦见了什么。”
  应姗放下手中丹炉,道:“闭目,凝神。”
  怀生知应姗真人这是要给自己例行检查身体,乖乖闭上眼。
  一点温凉如水的灵力在她体内沿着灵脉缓缓走了一小周天,最后停在了她的心窍处。
  那里,有一颗裂了两道细缝的金丹正在缓慢转动。
  应姗查探半天都查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抽出灵力,道:“你体内阴毒已被驱逐大半,萎缩的灵脉也已恢复,你这头疾便是不能痊愈,也应当有所好转。至今毫无起色,应当不是阴毒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