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顾煊听到响动,看到顾元珩身子垂在床榻边,目中阴狠瞬间被惊恐取代。
  “父皇?父皇!”
  他扑上去握紧顾元珩的手,可是无论如何摇晃,如何道歉,都再得不到回应了,虽然他方才想过,父皇看起来真的命不久矣,他不再是太子了。
  *
  盛宁帝与宣诏退位当日溘然长逝,传位其弟敬王顾元琛,新帝于旧都登基,改元天熙,
  天熙,是乃光明初现,万象更新之意,然而盛宁帝退位诏书才下,当日便龙驭上宾,时机之巧,引人猜忌,故而顾元琛尚未离开东昌,流言便起,言之凿凿称其改篡诏书,弑兄夺位,否则盛宁帝缘何在退位当日便骤然薨逝?
  兵部侍郎徐维彬依其姑母太后徐英之势,以诛逆王,救太子之名悍然起兵,幸而顾元琛在北境与京城威望犹存,徐维彬一时仓促起事,尚未掀起太大风浪,便被留守京师的龙武卫军及血羽军扑灭,京畿暂宁。
  顾元琛听罢敏王呈送至东昌的密函,却并未感到半分欣喜,他心知这仅是个开始罢了,江南士绅豪族如今恨他入骨,他亦成为文儒众矢之的,今后朝堂之上,必然是无尽凶险,倾轧猜忌。
  他也心知自己与眉儿之间再无可能了。
  他竟也曾想过,若他是天子,必然能护眉儿一世,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可是老天爷如今当真开眼了,他是个君王了,却给不了她安宁,更给不了她自由。
  他能做的,便只剩下放手。
  顾元琛自百忙之中抽身,送姜眉至东昌江畔,这是他能送她最远的地方了。
  两人未言一语,姜眉登上小舟,江风凛冽,扶摇她的衣袂,腰间明红的剑缨成了青青江面上的唯一一点丽色。
  她知道顾元琛看不到她的,便也转过身去,轻轻趴伏在船头无声啜泣。
  “陛下,您可要再停留片刻?”
  一旁侍人见顾元琛站立许久,轻声问道,他缓缓摇头,取出了一支瞧来有些破旧的竹笛,抵在唇边吹响。
  苍凉呜咽的边塞曲调忽起,于江面上逸散,融入滚滚东流的江水,飘摇天地之间,却只献予她一人。
  姜眉回到了那座清幽的道观,六年前观中真人曾言,若她知道了她自己是谁,便可留在此地清修。
  姜眉并未得到一个答案,女真人却让她不必烦恼,当年的确是因为年节困顿,观中不便容修士长居,才让她求得答案再来,如今自然不需。
  “如今虽然不要娘子什么答案了,却容贫道多问一句,娘子当真想好了吗?”
  女真人说,如今她眉目间的愁容,并不比六年之前少。
  “为什么会是这样?”
  “想来心中执念未了,再强求清净,又是另一番执着,何况娘子是当真想要修行,还是为了逃远心中苦楚呢?”
  可是姜眉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未竟之事了。
  “做不成的事,便只求个不后悔便是了,若是想起时不再后悔,想来也就放下了。”
  她恍然听着,连女真人离去都不觉察,只是静静坐在那高大的檫木树下,听祈幡簌簌作响。
  御驾离开东昌,启程返京的前夜,顾元琛正听侍人为自己念着奏折,冯金来禀,一时沿了先前的称呼,说皇后娘娘想要来见陛下。
  顾元琛一时恍然,便命众人退下。
  “眉儿为什么又回来?”
  “其实我已经决定了要留在溧阳……我来东昌,是想要寻你,带你离开这里,如今你走不了了……”
  她莞尔一笑,轻声道:“那我便送你离开吧,即便是我们今生无缘。”
  顾元琛才知即便双目不得再视,却也会流下眼泪,只道:“也好……说来芬儿还不曾见过你,她也以为你不在了。”
  “我也想她,还有燕儿……元琛,有件事我想请你同我一起去做,你要答应我。”
  顾元琛并没有问是什么,便答应了。
  “今后,你会不会过得很辛苦?”
  “自然不会的,如今我是君王了,难道还有人能给我不快吗?”
  姜眉走上前挽住他的手,轻声道:“元琛,如今我才知道你撒谎时是什么模样了,只是我从前看不清,不知是不是太迟了。”
  圣驾回到京城时,已将至小满,七年之前,姜眉与顾元琛两人都曾盼望过能共度一个夏天。
  如今总算是等到了,却也无暇一起度过。
  她是见过顾元珩忙碌的时候的,便也知晓如今顾元琛不止是为政事操劳,她换了一身小侍臣的衣裳,勉强遥遥陪在了他身边约整日,至要安歇的时候,却忽又来急报,称雍州肃化有盛宁帝旧部起兵谋逆,已攻下两城,如今将出雍州关隘。
  姜眉站在远处看着顾元琛,而后敏王,袁戍岳,宗赴等朝臣纷至,冯金命人奉过茶水后,亦为站在烛火后静静看着顾元琛的姜眉送来一盏清茶。
  “娘娘还要等吗?陛下……今夜应当要忙碌了。”
  他扶姜眉至一旁坐下,看她眸中泪光点点,忽叹道:“的确是不如陛下在时的,那时陛下,王爷都在,纵是万事纷乱,却也不似如今这般。”
  这时他说的陛下,是顾元珩了。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冯金让她莫怪,只道若是她当年留在行宫,也未必会有多么好的结果,至少先帝与当今陛下是希望见她好好活下来的。
  姜眉捂着小腹,汗水淌藏进襟领深处,勉强笑着答道:“好。”
  之后一连三日,顾元琛都无暇与她说上一句话,他瞧不见她,却也知道她是在身边看着他的,这一日上朝后,顾元琛在紫宸殿喝着药,忽然问冯金姜眉是否不在了,才知她去探望了宗馥芬。
  “她可同你说过何时会离开?”
  “……娘娘说陛下曾应过她一件事,她知晓陛下如今操劳,愿等西北战事止歇。”
  顾元琛缓缓颔首,冯金默了片刻,又道:“娘娘这些时日,时常腹痛,奴才命御医为她看过,却也不知是何缘由。”
  他苦笑一声道:“她走了,应当就好些了。”
  喝过了药,顾元琛却咳嗽起来,冯金上前为他拍抚,一时落泪,只道是先帝也是因最初咳疾不愈,久而成疴,直至呕血身故,让顾元琛务必保重身体。
  “当怪朕无能无德,气死了皇兄……太子如今可还好?”
  冯金轻叹道:“先帝去了那日,太子殿下的确受惊了,回宫这些时日略好了一些,说过想来探望您。”
  “不必,朕已选定了几位帝师,他若好了,便勤勉些吧,让他莫要怪朕,皇兄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必然辛苦。”顾元琛扶额缓了片刻,无奈说道。
  “太子殿下懂事,您一番苦心,他会明白的。”
  冯金欲扶他起身,顾元琛却忽然问道:“太子殿下是何时出生的?”
  “盛宁五年时,陛下。”
  “那年失了鹿州……朕记得那时皇兄有过来信,便说身子大不如前了。”
  顾元琛忽想到了什么,正欲起身,袁戍岳与宗赴入宫求见,万分紧急,只道西北逆贼已出雍州,兵锋直指甘州。
  他命人进来,才起身,忽然身一倒斜,摔伏御案之上。
  *
  姜眉在宗馥芬公主府上留了整日,入夜后,陛下病重的消息方自宫中传出,宗赴更是派人前来,称今夜京城之中恐生大乱,宗馥芬欲携姜眉入宫,却不料公主府已被不知来处的精兵重重包围,阖府慌乱不堪。
  宗馥芬自不怕死,却只满心为顾元琛担忧。
  反倒是姜眉神色平静,她拉住焦灼的宗馥芬,轻声安抚道:“安心等待就好。”
  皇城内外,一夜血腥厮杀,兵刃交击之声彻夜不息。
  第二日顾元琛没有召朝臣上朝,只是坐在大殿门前,旁人经过他身边怯怯行礼问安,他都不曾回应,无人知道陛下在想什么,更无人敢问,这一夜整个京城不知死了多少人。
  他那一倒,是心力交瘁难以支撑,却也当真是他巧借时机肃清朝堂内外t,他目不能视,外敌内寇蠢蠢欲动,心知若不能以雷霆手段立威,便只能沦为傀儡,甚至政不出皇宫。
  顾元琛静静坐着,看不见遍地血污,只听得宫人泼水冲刷石阶雕栏,水流声不歇,血腥气不散。
  他感到一个熟悉的脚步正缓缓向他走来,便想立刻起身离开,避开这相见。
  “元琛。”
  他转身,姜眉却跟上一步,轻轻开口唤道。
  顾元琛身形一滞,终是没有再向前。
  “你好些了吗?是太累了,还是病了?”她轻声问道。
  她明白的,她如今总是能明白他的。
  “朕无碍。”
  他以此字自称,便是有了疏远之意了。
  “你走吧。”
  不等姜眉回应,顾元琛冷笑道:“你妹妹姜盈临终前曾说……若非康武帝昏聩无能,你们父母便不会身死,你们姐妹也不必受尽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