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程曜灵终是忍不住停在原地,她不肯为私事耽搁军务,于是安置妥当队伍,目送运粮车一路远去、行入昆吾城守军接应范围后,她一头扎进了林子里,哪怕是x幻觉,她也要看个清楚。
  她在林子里寻寻觅觅许久,寒意从脊背渗进心里,渐有急躁绝望之感,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看到的是什么山精鬼怪,或是母亲死后的魂魄。
  直到行至一棵极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榕树下,月光阴惨凄暗,她却眼看着树后走出了她的母亲。
  还来不及惊喜,从无边黑暗中冒出的密密麻麻的北戎士卒,就让她悚然一惊,汗湿脊背。
  而她的母亲站在月光里,对她叹息道:
  “陷阱不在粮仓,在这里。”
  真正的诱饵也不是粮草,而是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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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之前照着从前定下的大纲写,但是写着写着就是很不对,总觉得母亲不是那样的,所以写了半天之后把大纲改了,唉,连载就是这样……还有上一章其实也写错了,慕容栩要过的不是钊关,钊关是从燕州去京城的,从燕州去明州要过的不是钊关,我竟然顺手就把钊关写上去了orz。
  感觉完结之后应该要补蛮多细节的……我也没想到能写100章,写到这里也是蛮感慨的……
  第101章
  “怎么一路都缄口不言?”
  北戎的中军帅帐内,赫连先屏退了众人,神情平静,姿态闲适,蹲下身对着铁笼中的程曜灵道。
  昏昏烛火中,程曜灵靠坐在铁笼里,光影轻晃,映得她面色晦暗不明。
  听见问话,她仍是不语。
  赫连先笑了笑,起身坐在一旁的虎皮椅上:“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程曜灵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声音缥缈得几乎散在风里:“你是谁?”
  赫连先被这个傻问题逗笑,思索了片刻,道:
  “我是大央的忠节夫人,是北戎的大军统帅,也是你的母亲。”
  “母亲?”程曜灵目光冷寂,扯了扯唇角:“你真的拿我当女儿吗?”
  赫连先道:“傻孩子,我要是不拿你当女儿,你如今已经尸骨无存了。”
  “那你就让我尸骨无存吧。”
  赫连先轻轻蹙起了眉头:“如此颓靡,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话。”
  程曜灵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那我现在应该说什么?”
  “哭喊着母亲对你摇尾乞怜吗?”
  尽管早有预料,但真的被女儿这样嘲讽顶撞,赫连先的脸色还是不免阴沉了几分。
  室内静默几息,程曜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为什么投靠北戎?”
  “不是投靠,是回归。”赫连先向后仰了仰,靠向椅背,闭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虽然自幼留在嫡母身旁教养,却并非她亲生,你的亲外祖母是北戎贵族,我身体里本就流着北戎人的血。”
  “所以你杀了舅舅?”
  赫连先轻嗤一声:“他在战场上见到我,惊惧不已,肝胆俱裂,自戕而死,可不能说是我杀的。”
  “为什么?”
  “你是想问他为什么见到我就自戕?”赫连先轻叹一声:“这都是他欠我的啊。”
  “天将军的战功,天将军的名号,天将军的威望,你以为真是他自己得来的吗?”
  “也怪我年轻时糊涂,为了嫡母的认可,为了家族的虚名,竟真的任劳任怨,一声不吭地帮他扛起了这个摊子。”
  “他也实在好运,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好运的人,回回遇上大战,要么是有人挡在前头他只用揽功,要么就是总有各种机缘巧合能够名正言顺地避战,真是好运。”
  先帝即位之初,北戎人第一次大举入侵,忠节夫人刚死了丈夫,还身怀重孕,却硬是撑着一口气北上,替他打赢了这场成名之战。
  六年前,北戎人二十万大军压境,彼时忠节夫人因多年前和女儿离散的事,早与他决裂,可他偏偏又被调任到了朔州接替霍燃的位子,而东翎顾忌着他从前那次对北戎的战绩,也没敢轻举妄动,竟生生让他给混过去了。
  最后等武阳长公主收拾好沧州,又殉国了,他什么也不用做,就接手了一个已经拨乱反治的沧州,连平溪居士和程曜灵都没多久就死了,一个能威胁他权位的人都没有。
  “可惜,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再好的运势,也有耗尽的一天,何况他还不是英雄。”
  “他这辈子,兴也由我,灭也由我,有始有终,该知足了。”
  “难怪……”程曜灵低喃道:“难怪你当年怀着身孕还要回沧州省亲……”
  赫连先缓缓睁开双目:“他害我们失散分离近十二年,死已经是便宜他了。”
  她目光冰冷,眼底蕴藏着积年的恨意:
  “当年良王、霍燃、还有他这个亲儿子,都在父亲膝下受教,但父亲军务繁忙,少有闲暇,其实许多时候,他们都是我在教。”
  这就是为什么,良王那样轻贱女子的人,从前会对她那般敬重。
  “可他们名噪一时,号称三杰,而我因为是闺阁女子,只能隐姓埋名,默默无闻。”
  “若不是后来与你父亲成婚,我这一生,或许就在家宅之中蹉跎而过了。”
  “良王的剑法……是你教的?”程曜灵捕捉到这一句,怔然良久,想到了什么大恐怖之事,面上血色褪尽,几乎是颤抖道:“当年杀了师傅,覆灭红缨军的人……”
  “是我。”赫连先坦然承认:“可惜鹰符最后还是落在你手里,我当年只能另寻他法,去找前朝的传国玉玺,向单于聊表忠心。”
  程曜灵深深闭目,只觉寒意彻骨,身体一寸一寸被冻结,脑海中从前关于母亲的一切全都被推翻,留给她的,是一个陌生的、从未认识过的人。
  “为什么……”她唇齿止不住地打着颤,悲恸而崩溃地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为什么……留我一命?你早就、早就想好……要利用我、对付良王父子?”
  赫连先轻叹一声:“我没有那样料事如神,连你何时再度入京、与谁纠缠不清都能算得清楚。”
  “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谁让你这把刀实在好用。”
  “想当年……慕容平溪总借你这把刀成事的时候,我还屡屡心怀怨忿,直到自己把你握在手里,才知道是多么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程曜灵低低重复着这两个词,冰冻麻木的心陡然被铺天盖地的燎原之火点燃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岩浆般在心口喷发,炽烈到让她想毁灭一切。
  她猛地抬眼看向赫连先,目光极度愤恨,咬着牙道:
  “你不配跟我师傅相提并论,你也根本不配做我的母亲。”
  赫连先不为所动,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你再怎样否认,都无法改变我是你母亲的事实。”
  “我早就没有母亲了。”程曜灵死死盯着赫连先,胸腔剧烈起伏,一字一顿道:“我母亲早已经死了,就死在你手里。”
  赫连先猛然站起身,扭头与程曜灵对视,神情堪称危险,一步一步走到囚禁女儿的铁笼前,微微眯起眼睛:
  “你记住,你只有一个母亲,就是我。”
  “那个抚养过你的九妘女人,你心里再向着她,她也只会恨你。”
  “恨我的人是你,不是我阿娘!”程曜灵毫不示弱地辩驳,与赫连先针锋相对。
  “你阿娘……嗬,”赫连先古怪地笑了一声:“当初你阿娘看到你画的那幅仙鹤潭通路图之时,可是气得吐血了。”
  “她显然是认识你字迹的,你说是我更恨你,还是她更恨你?”
  “仙鹤潭通路图……”程曜灵焦躁不安起来:“什么仙鹤潭通路图?!”
  “自然是你小的时候,常常在书房一遍又一遍画过的那些地图。”
  “不是的……不是的……”程曜灵双目瞬间赤红,眼周滚烫,不自觉泪湿眼眶,像被人钉死在地上的困兽,喘息着抱紧了自己,努力缩向铁笼的角落:
  “你骗我……你骗我……我画完地图都会烧掉的……上面写的都是九妘字……你看不懂九妘字的……你骗我……”
  赫连先看着她这副瑟缩可怜的样子,面上浮现出母亲的悲悯来,却仍残忍纠正道:
  “你回京的第二年年初,有一回扑在纸上睡着了,并没来得及烧掉,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图画,会让你满脸眼泪的哭着睡去,就抽走了细看。
  我是看不懂九妘字,但我认得沧州的每一条路,我知道你画的大致在哪个方向,找人按地图走了一遍,便明白是何处了。
  后来也有很多次,我都撞见过你在那里画通往九妘的地图,你以为我没有发现,我也就装作不曾留心……”
  程曜灵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把头x深深埋进双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死死压下喉间涌起的腥甜,唇角却还是溢出鲜血,无尽的泪水打湿了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