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眼帘起,如沉渊静水般的眸子望向他,轻而易举攫去与她对视之人的全部神思,其上却又浮着浅薄的水痕,盈盈相望间,似脉脉含情。
  正如早先李青壑仰望得见的夜空。
  李青壑脑中“轰——”一声,刚回来点的“神”又一哄而散。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凝睇着他的女子,恍惚间与透过屏风、发帘的影子重合,数次在梦中得见的模糊身影忽然有了清晰的面孔,与眼前人分毫不差。
  于是李青壑再无处抵赖。
  “咚咚——”
  他听见了擂鼓声。
  可周围分明静悄悄。
  李青壑捂住胸口,感受到一下胜过一下的有力冲撞,方知那原来是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堵死,吐不出半个字。
  遮挡视线的盖头挪开。
  严问晴一抬眸,就瞧见个俊俏的——
  傻子。
  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呢。
  但见李青壑两眼发直,唇瓣微张,要是嘴角再挂点涎液,那可就更像傻子了。
  严问晴想:也许我可以去掉“像”字。
  上一次面对面,他是个挺拔的野人,这会儿倒是把脸露出来了,可惜是个清秀的傻子。
  严问晴打量着他剑眉凤眼,这是一双漂亮的瑞风眼,理应大而有神,可惜现在两眼空空,里头该有的神魂不知归于何方。
  两腮还有些团,下颌已初见男人的棱角,倒显得他有几分青涩的可爱。
  配上这一身精致而得体的礼服玉冠,乍一瞧真是翩翩公子。
  也只能乍一瞧。
  严问晴面无表情地撇开眼,省得被眼前男色所惑,更要痛惜这样一张姣好的面容,长在此等劣迹斑斑之徒身上。
  可严问晴别过头,在李青壑看来却是害羞的模样。
  他心头一荡,泛起密密的甜。
  嘴角的笑刚刚弯出一点苗头,李青壑又悚然一惊,火速把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冒出来的喜悦按下去。
  ——面前这家伙,可是母亲违背他的意愿,拿他终身大事如同儿戏,硬是迎娶回来的老女人,就是美若天仙又如何?你可是宁死也不肯娶她,迫于无奈还要约法三章的英雄男儿,李青壑啊李青壑,断不可违了男儿的骨气!
  这般想着,李青壑挺起腰杆,直视严问晴。
  只一眼,他又泄了刚找回的骨气。
  她潋滟的眸光,像一柄细毛的小刷子,在他的脑门上轻轻一扫,顿时酥得脊梁骨都软了,哪还有什么骨气?
  这这这……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于是李青壑看也不敢再看严问晴一眼,低着头看自个儿鞋面打个转,扑棱扑棱往门外飞去。
  眨眼的工夫已没了人影。
  在场众人呆愣愣地看着李青壑屁滚尿流地冲出洞房,好似身后追着猛兽蛇蝎。
  这是怎么意思?
  喜婆先反应过来,强笑着替他找补:“许是少爷忽然想到什么要紧事处置,且新妇稍等片刻。”
  言罢,立刻操着快压不住急切的音调忙唤人出去寻!
  世上还有什么要紧事敌得过洞房花烛夜
  ——除非洞房里坐着个母夜叉。
  严问晴这么好涵养的人,想到这儿也不免当着众人面儿脸色一寒。
  好你个李青壑,你且给我等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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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婆媳和睦胜亲女,相敬如宾怀异心 不好……
  前头的杜夫人正随丈夫招待来客。
  她难得笑得这般开怀,可谓喜上眉梢,无奈还没高兴多久,便见竹茵匆匆跑来在她身边耳语几句。
  杜夫人落下脸。
  眨眼间,她又勾起客套的笑容,招呼来宾且用,自去后边“更衣”。
  转到无宾客处,杜夫人拧起眉。
  “他为什么要跑?”
  竹茵惶惶道:“小的也不知道。少爷只揭开盖头看上两眼,扭头就跑了,小的们跟在后边撵都撵不上。”
  杜夫人想:以严问晴的品貌,何至于两眼吓退那小魔王?
  她掩下烦躁,吩咐家丁四面追捕不知逃到哪里去的李青壑,自己则至栖云院安慰被丢在婚房里的严问晴。
  不过严问晴并不需要安慰。
  她在李青壑刚跑出去的时候气过一阵,这会儿已经恢复如常。
  为这么个人耿耿于怀,不值当。
  严问晴刚用了两块点心填填肚子,便闻杜夫人至。
  她没有立刻使人收起点心、整理仪容,反而拈着一块没动过的枣酥,垂眸倚靠在床边。
  须臾,眼中泛出泪光。
  等到杜夫人踏入这红烛高照的喜庆新房时,所见便是满怀愁绪的美人默然垂泪。
  成过亲的女子,自是知道这一天过去得有多累多饿。
  可严问晴拿着糕点,却一口也吃不下。
  眼见顶顶喜欢的晚辈,忍受如此令人难堪的事情,偏这桩无礼至极的烂事还是她的亲生孩子所为,杜夫人内疚与怒火交织,忙上前揽住严问晴,温声道:“晴娘莫哭,瞧瞧,妆都花了。”
  严问晴见到杜夫人,迅速抹去眼角泪水,揉得眼尾发红。
  她强颜欢笑道:“夫人怎么来了?”
  严问晴又怕她误会般急忙解释道:“晚辈是因为嫁人了却不能叫爹娘亲眼所见,心怀伤感,才落了泪。”
  杜夫人更是心疼。
  思及严问晴年仅及笄便接连失去亲人,孤苦无依,在大喜的日子里还受人侮辱颜面扫地,杜夫人更觉愧怍。
  她不欲在此事继续深言,恐徒惹严问晴伤心。
  杜夫人微笑道:“怎么还唤我夫人?”
  严问晴害羞地低头,轻声唤道:“母亲。”
  杜夫人将她揽在怀中,诚恳道:“你唤我一声母亲,我便视你如亲生女儿,你且放心,我不会叫你白白受这委屈。”
  严问晴神情紧张,像是不欲令母子二人因她生嫌。
  今日刚凑出来的婆媳二人正和谐地说着话,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小心翼翼靠近。
  一扭头,便见李青壑的脑袋从屏风后冒出来,探头探脑的宵小动作,因其优异的容貌,竟看着有些调皮可爱。
  可惜他恰与怒目而视的杜夫人打了个照面。
  李青壑迅速撤回脑袋,顾不得许多扭头就往外溜。
  “站住!”杜夫人一声喝令。
  李青壑令行禁止,乖乖转过身来,俯首帖耳等待母亲的数落。
  孰料杜夫人竟怒气冲冲道:“孽障!跪下!”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一向中正持重的杜夫人口中说出来。
  自己这不是老实回来了吗?何至于动如此肝火。
  李青壑一撇嘴,不跪。
  罚抄书、禁足、随手拿东西砸他,他都听之任之,只这一条,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说跪就跪?
  更何况……
  李青壑的眼睛一瞟,目光晃悠悠落到屏风没能完全遮住一角大红裙摆上。
  不跪!坚决不跪!
  杜夫人见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又念及严问晴就在她身后,决心要替孤苦无依受人欺负的儿媳撑腰,遂猛地甩袖,冲竹茵嚷道:“取竹板来!”
  竟是要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狠狠揍李青壑一顿。
  李青壑大惊。
  自他十岁懂得讨巧卖乖后,再未叫母亲拿竹板打过,此时安能束手就擒?便立刻堵住门口,不许竹茵出去,并口中大声道错,求杜夫人歇歇气。
  这认错毫无诚意。
  可他两手扣着门框,将房门堵得死死的,竹茵如何能饶过他出去?
  然而竹茵是个伶俐鬼,眼一转,就要去翻窗。
  李青壑见他动向,再跑去堵窗。
  竹茵虚晃一枪,又打房门走。
  于是李青壑也折回来堵门。
  李青壑长手长脚,竹茵争不过他,二人左摇右摆的做着假动作,活似“老鹰捉小鸡”,热闹非凡。
  杜夫人见状,气泄了大半,忍不住笑出声。
  听得母亲笑了,李青壑便知此事将告一段落,总算松下口气,暗暗给竹茵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竹茵亦悄悄挤眉弄眼。
  可见二人心有灵犀,往日李青壑惹杜夫人生气,他们没少用类似的招数逗杜夫人消气。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母亲请不要动怒。”
  细微的脚步声几乎全被软底绣鞋吞没。
  但李青壑不解——那为什么我还能听见呢?
  他抬头,就看见清凌凌的眸子,沉静地望向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们也确实是陌生人。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可他穿着细绣云纹的婚服,对方也戴着金玉玛瑙制成的礼冠。
  今天是他们的婚礼。
  不知为何,李青壑忽然有一种“我把一切都搞糟”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