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姬瑛瞳孔紧缩,浑身突然沁出一阵寒战。
  洞外有一只爬满血丝的眼珠与她相对。
  不知何时到来的眼珠,正一动不动自窗外往屋中窥看,黑色的瞳仁如米粒大小,刺在眼珠的正中心。
  姬瑛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一只枯青的手骤然穿破窗纸,木屑乱飞,一把抓住了姬瑛的襟口,要把她扯出去。
  谁也没猜到这变故,离得最近的虞秋娘面露急色,如离弦之箭冲上去:“小公主!”
  嚓。
  剑刃贴着她的颊飞过,冷冽得令她浑身颤起一阵冷颤,吹断她几缕鬓发,一把长剑、不如说更像被掷出的枪,银光飞雪般掷向窗外伸进来的那只手,将枯青的手臂钉在窗上。
  好利的势,虞秋娘忽有心悸——她轻视了,那位指挥使动手时分明对她手下留情。
  这一下剑刃穿骨而过,可这里的怪物不惧疼痛,抓住姬瑛的手一点也不松开,反而搭住窗台,撑破窗纸,将半边身子撑了进来——漆黑如墨的发披在身上,身上穿着一件很久、很残破的薄衫,皮肤如僵尸般青灰。蓼尸的容貌都十分枯槁,这个还能依稀辨得出并不苍老,只是狰狞得令人心惊。
  公孙屏已经接近,忌惮不远处可能还有其他古墓怪物,先将其摔入屋内,再刀刃一滑,切断蓼尸的脚筋。
  这个蓼尸的反应似乎比同类慢一些,肢体也并未扭曲,此时重重摔到地上,手从剑上撕下来,黑血喷涌,腥味难闻。
  黑发遮掩,隐约能看到它露出獠牙低吼,宛如野兽震慑其他人远离,仍用力地抓着姬瑛,将她挟到自己怀中,身体也紧紧蜷缩了起来。
  姬瑛心跳得极快,听到别人紧张的几声呼唤,感到那蓼尸用的力气,几乎要把自己揉到肉里,紧得她浑身发疼。姬瑛闻到很重的草味,与一种枯朽的腐臭味交融,好像被一具长满野草的骸骨抱住,荒芜的冷血,贴着她温暖的皮肤。
  这蓼尸是个女人的身体,好像因为极度紧张,或是被疼痛刺激,正打着颤。这颤动很剧烈、很微妙,姬瑛在这个怀中,心中隐约有种感觉。
  她努力忍住不适与恐惧,慢慢地伸出手,试探着顺着蓼尸干瘦的后背,轻轻拍抚,随即感到蓼尸的力气在这种安抚下,竟然真的微微松了一点。
  滑腻腻的发覆盖在身上,蓼尸磕磕绊绊想讲话,只发出古怪而混乱的音节。姬瑛悄然地听,冷冰冰的唇贴在她的耳畔,动了动,费力掘出两个字。
  好像说的是……
  别怕。
  第13章 魂是柳绵吹欲碎(一)
  见怪物暂时失去行动能力,众人齐步而上,围困住它,公孙屏瞥见解碧天慢悠悠从后面踱步过来,想起方才他翻脸不认人的举动,手放到刀柄上正要质问,奉仞抬手止住他动作。
  他没有回头看,只淡声道:“方才把玩瓷杯的时候,你已经借瓷面看到了背后的眼睛。你察觉有异,不想贸然惊动,才借故发难,引这东西出来。”
  解碧天已经走到他的身边,将那把钉在窗上的剑拔下,手腕一抖,就把上面的污血震个干净。他偏过脸,将剑横握递给他,微微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还要多谢奉大人配合。”
  方才那副气焰嚣张的模样全然消失。
  公孙屏尴尬地将推出一寸的刀按回,暗自牙痒:谄媚!
  奉仞轻哼一声,没说什么,从他手中接过,将剑抵着鞘口利落归鞘。姬瑛和蓼尸紧紧抱在一块,他们不能妄动,唯恐伤了公主,奉仞缓缓蹲下身,握住姬瑛的手,示意姬瑛别怕。大家见那肤色枯青的女人浑身抽搐,受伤后再没有伤害姬瑛的意思,唇齿开合,好像说什么。
  他低下头去听,分辨出几个重复的模糊的字眼:“别怕……别……带走……她……”
  奉仞微微皱起眉:“她好像还没有完全变成蓼尸。”
  “奇了。”公孙屏摸了摸下巴,“难不成还能是刚做不久的?到底是哪些丧尽天良的王八蛋?”
  一旁万同悲不动声色地观察已久,闻言眼睛一亮,接口道:“如果大人不弃,在下略通岐黄之术,可以为其施针,看看能否重唤她的神智。”
  公孙屏鼻子出气:“人只有一个,略通你也敢扎,待会别给扎急眼了,公主的安危你们承担得起么?”
  虞秋娘蛾眉一横,攒住手中峨眉刺指他:“我二哥那是自谦,你懂个屁,再说把你也扎死。”
  “有劳先生。”奉仞起身,伸臂将两个针锋相对吵嘴的人隔开,退后两步,示意万同悲可以开始了。
  万同悲席地而坐,从怀中取出针包,打开横陈于地,其上共有九九八十一根银针,长短不一。他夹针在两指之间,运功施针时便如一点银光掠出,刺入蓼尸身上数个大穴。奉仞微微敛眼,万同悲此人文武医皆修行过,并非略通之说,定然是下过苦功,如此人物未曾被记录在断金司中,身世背景绝不简单。
  众人不敢打扰,聚精会神看着万同悲施针,片刻后,只见蓼尸头顶的百会穴流出一道细细黑血,从额头滑下,她原本剧烈的喘息亦开始缓和下来,双臂随之微微一松。趁此机会,姬瑛忙抓住奉仞的手腕,奉仞蓄力一提,将她揽到怀中。
  姬瑛得到解救,在场人多少松了口气。万同悲没有走神,继续施针,蓼尸浑身肌肉的痉挛渐渐停止,眼白中的一点瞳仁也从原本针尖大小开始慢慢放大。
  大约一炷香后,蓼尸动了动眼珠,伏在地面木然地辨认了一会眼前的景象,而后支起这副残破的身体。
  她好像第一次使用这副肉身,动作起来,就像骨头带着沉重的四肢和血肉,一身软散无肌,黑发拖在地面,汪洋滚动。她艰涩地、十分不协调地一寸寸摆弄身体,直至坐起。
  蓼尸抬起头,一双怪异的眼睛自头发的间隙露出,微微转动,眨了眨眼皮,竟恢复出些许神采。她的面容仍是枯青的、阴郁的,蓼尸如鬼一般活在地底,长此以往,如今已经改头换面,再看不出年纪与本来的相貌,不知为何,此时她的目光却还保留着一点很清亮的光华,好像被做成蓼尸、不得已行尸走肉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半人半鬼的女人。
  “你能听得懂我们说话吗?”万同悲轻声问,“可知道自己是谁?”
  她垂首,唇齿开合,很久没跟人说过话,喉管发出的声音已经沙哑如老妪,只问:“……现在……是哪一年?
  奉仞道:“康元二十五年。”
  “十年……”蓼尸、或者说,那个半人半鬼的女人,低低地叹息,“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十年前,我进入这里,再也没有出去。”
  “你们……我们,都是走不出去的。这里是前朝的坟墓,自然只会有一群鬼魂,更没有生途。”
  苏细雪出生的时候,处于国土北面的云州已经下了三年的暴雪,平日街道上几乎了无人烟,门窗紧闭,百姓靠着朝廷的赈济粮过活,但还是越来越多人死去。有钱的人往东边走,没钱的人出去做工,途中冻死或再不回来,渐渐变成寻常事。
  她出生那日,云州竟是难得的一天好天气,汹涌暴烈的飞雪变得温柔,只有点点莹白旋落,栖在身上,比一只蝴蝶还要轻,稳婆得以到他们家来接生。人们走出屋子,像重新认识世界,朝光镀在云州巍峨的山脉上,浓红与淡金交错,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穿过窗,一阵新生的呼吸,抖落了枯枝上的雪。
  父亲说,真是好兆头,就叫她细雪吧。
  苏细雪的父母是镖局的好手,这个年头,只有身怀武艺的人还能保全性命,别的女孩学女红,细雪生下来学的是刀剑。刀剑也没什么不好,细雪从小就崇拜自己的父母,她捉着木剑,掌心磨出一片血印,立志当女侠,纵横云州,救起许多还没来得及回家的人。
  如此还算安稳地过了六年,细雪的妹妹也出生了,取了名字叫苏小春。苏细雪生得健康,她的妹妹却自出生起就患了怪病,必须日日服用汤药,更使家里一日比一日拮据。
  天灾九年了,没有一点好转,受暴雪侵袭严重的云州马上要被朝廷放弃,流民遍地,一斗米翻了几十倍,养活一家四口,需要很多很多钱。
  苏细雪十二岁,父母为了钱,主动跟着镖队去北边的雪原,他们说这一笔办完,拿着钱去燕都,听说那边是最安全的地方,尚四季如常,还能看到花。花……苏细雪没见过,画本上描绘世间有千百种花,每一种都各有模样,母亲最珍惜的发簪上,就雕了一朵据说是桃花的花,是父亲年少相赠。母亲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髻,让她好好照顾妹妹。
  苏细雪抱着妹妹坐在门口,等了整整两年。父母没有回来,她一路跑到镖局门口,镖局的门紧锁,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个站在门前的男人。他转头,认出了苏细雪,男人面上很冷静,冷静得如枯木。
  他说整个镖队都被雪崩埋了。苏细雪呆呆地看着他,男人从怀里拿出一两银子,放到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