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若要拿阴童来给自己开脱,简直是笑话!”
  楼主眉毛一挑,听到阴童后稍微坐正了一些,打断底下猜测之语:“都住口,让他继续说。”
  奉仞又将自己被关押起来后,到树下掘坛,前前后后陈述得清清楚楚。但他所说之话,却无人相信,因为华胥楼跟踪在他身后的人,每一个人都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出去。
  解碧天一边听,一边目光轻掠,看见奉仞十指沾满湿泥,几个甲盖微有裂痕,里面沁出暗红的淤血,显然是过度用力,但奉仞看起来浑然不觉。
  奉仞虽被人泼了一身脏水,陷入了命案,非但没有任何忧惧之色,此时反而神采奕奕,全神投注于这桩案件。他直视着楼主,一字一句:“我没有杀阎羽非,因为屋中那具无头尸体,根本就不是阎羽非。”
  “不是阎羽非?”沈文袖皱起眉。
  “没错。你们说,阎羽非在丑时会回到了楼中,为自己的琴校音,谁看到他什么时候回来?”
  “是我……”起先接待他们的侍女开口,“离丑时还有半刻的时候,阎先生就回来了。只不过他行色匆匆,我还没来得及喊住他,就被其他人拉去做事,只看到他独身往房中去。”
  奉仞道:“可否将阎羽非的琴端上来给我看一下?”
  很快有人把那把七弦尽断的琴拿了过来,楼主过目一眼,挥手道:“松开他。琴有何问题?”
  “琴没有问题。”双边桎梏的力道一卸,奉仞轻松不少,走到琴的面前,将断弦挑起,“阎羽非尸体被发现的的时候,才刚死不久,琴弦不是自然崩断,而是被凶器一次性割断的。”
  沈文袖道:“那又如何?极有可能是在试音的时候,阎羽非遭遇谋害,下意识用琴抵挡,导致琴弦被凶器劈断。何况烛台倒地,琴谱四散,屋内曾有打斗痕迹,更能佐证。一把琴,跟案情有什么关系?”
  “正常来说,确实是这样。”奉仞淡淡道,“可是阎羽非的头颅神态平和,说明他死是在一瞬间,而没有任何抵抗。如果是死前被烛台的火焚烧,剧痛之下阎羽非必然肢体痉挛,蜷缩扭曲,但尸身没有痛楚之状,反而呈四肢平展。敢问沈管事,楼中人是如何发现阎羽非死了?”
  头颅放在盒子里,静静听着他们争论剖析,微微腐臭的味道飘荡在空气里。
  “楼中的灯突然被打灭,有人听到琴弦撕裂,随后阎羽非房屋的门被撞开,等点灯的时候……”
  沈文袖说到这里,也已经明白,“所以琴弦是凶手自己崩断,故意把所有人引出来的。”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为何不换掉衣物,却要暴露在你们眼前?明明已经一击毙命,为什么我还要再烧坏他半边身体,引你们出来?这具无头尸体,身上一定有容易让人看出来的特征,真凶才纵火毁尸。”
  奉仞句句紧逼,将沈文袖问得哑口,不由诧异郁闷:这小小蓼奴点化过后,竟一个两个都如此声势压人?真是奇也怪哉。神母大人的法力莫非又修得进益。
  见沈文袖一时无从反驳,奉仞环视一周,微微一笑:“去看一看尸体手指上的茧子,是不是琴茧就知道了。”
  天上宫阙只有生人,没有死人,自然也没有仵作。要找到会验尸的人,一时竟找不到。
  若不是怕被看出身份,奉仞恨不得自己戴上手套去检查,现在也只能在这里,等着楼主派人去请宫内擅长此道的祭司。
  好在华胥楼的人动作很快,几人只对峙不到半时辰,就有人上来呈报:“楼主,尸体手掌有茧,中指、无名指、小指有茧,应该是习练兵器的武人之手,绝非琴师。他手中没有香油烛灰,皮肤下无水疮发炎,筋骨伸展自然,尸体也确实是死后被烧。”
  竟然真的不是阎羽非,可阎羽非的头颅就在这里,是谁有胆子杀了两个人,还在华胥楼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为什么要换一个身体?这几日怪事频生,桩桩都让人惊骇,这天上宫阙犹如一潭清泉被不知名的手搅动,底下泥垢翻起,触目惊心。
  这下连沈文袖都目瞪口呆,原本笃定的想法也产生动摇。本身他在大庭广众下,见十卵穿着血衣出现,便觉得古怪,现在见事态变化,立刻给身边手下使了眼色。
  楼主指节轻敲桌面,听着底下人的来报,未曾半分动容,脸色仍极为冷淡。敲击的声音停下,红影一动,她已站在奉仞身边,手中提着阎羽非潮湿的头颅,头颅横切得极为平滑,此时鲜红的血还未凝固,啪嗒啪嗒地滴下,溅在两人鞋面上。
  她目光逡巡在十卵的身上,眯起眼,冷声问。
  “那我便很好奇,你衣服上的血迹,还有这个被你挖出来的头颅,你该怎么解释?”
  第47章 香料
  没错,即便尸体和头颅不是同一个人,但那并不能洗清奉仞身上的嫌疑,多出一条人命,反而会加重他的罪责。悬空桥,皮球,孩子,酿酒的书生,酒坛中的人头,一身血衣,众目睽睽之下,奉仞又该如何解释自证自己的行为?
  被押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出来前因后果,也笃定这些能够说服别人,但奉仞独独想不明白,那三个孩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既然路上醉酒的人能看到,就说明不是他神智不清、凭空幻觉。人言相传,他却不相信有什么小鬼阴童,连那形容可怖的蓼尸,也是被折磨炮制的活死人罢了。
  难守自身,才会忧惧鬼神。
  凶手既然有尸体可以用来替换,却又将阎羽非杀害,说明他们之前起了矛盾,阎羽非引起对方的忌惮,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快下手,导致自己身死。
  头颅被埋在酒坛里,看状态,绝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他们来到华胥楼,也还不到一日。
  奉仞忽然想起来,寿诞上一直焚烧的香料,与自己被当做蓼尸锁入棺材时做的梦。
  ——还有一种可能,是通过幻香罗织的骗局。有一就有二,天上宫阙极为崇尚熏香,几乎到每个地方都有各有不同的香料痕迹,生人经年受其浸染,变成了一种“催眠”,或许正是天上宫阙统治的关键。而凶手是一个非常了解幻术与“不复”的人,他利用幻象,引导奉仞留下作案痕迹。
  皮球。奉仞想到,那皮球上有淡淡的香气,从他开窗那一刻,一切针对他的幻觉已经开始。此后,阴童在跟他说话时,不断重复强调着皮球,以此巩固奉仞头脑中的影像。
  “是……”
  “大人,”解碧天突然开口,盖过了奉仞本欲开口的声音,“我可以为他作证,案发前,十卵确实一直待在屋中。”
  奉仞看向他,心中惊异,解碧天本该避嫌,何况奉仞现在处境危险,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想被牵连,绝不该在这时候给他作证。他一语既出,楼中人的视线便聚集到他身上,解碧天仿若不觉,反而还借着角度,朝他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奉仞心里顿时想了上百个可能,揣摩不透解碧天想法。
  解碧天看着沈文袖,缓缓道:“我猜沈大人一定想说,我们俩形影不离、亲如兄弟,我的证词,又怎么做得了真?我并不是为了十卵开脱,而是深思熟虑之下,觉得有些事情说出来,说不定有助楼主勘破此案,绝非冒犯。”
  沈文袖突然被他点到,隐隐觉得他在阴阳怪气刚才自己对他的劝诫,冷哼一声。沈文袖自负识人毒辣,虽然蓼奴抚顶后,确实会因神赐恢复个人的神智,甚至远胜他人,但自九黥捉住他手腕那一下,沈文袖就倍感不适,看九黥总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不是因为有失分寸,恰恰相反,九黥进退有度、滴水不漏,可偏偏他越这样,沈文袖越感觉违和。
  好像只是一个披着人皮、学着人语的东西,再收敛自己,也难改本性。而这个陷在囹圄的十卵,倒气质清朗,若不是亲眼所见,沈文袖都暗自怀疑是不是九黥杀人,栽赃到十卵身上。
  楼主似乎也对这个人很感兴趣,随手将头颅丢回盘中,砸出哐当一声,转向解碧天。
  “说说看。”
  解碧天:“感怀神母大人的恩泽,我和十卵,在离开寿诞前,取走了一包香料。”
  “你为何要取香料?”
  众人旁听了一耳朵弯弯绕绕,早就被绕晕了,这会不觉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要听解碧天说出什么秘密。
  只见解碧天负手而立,面不改色,句句恳切:“楼主明鉴,我和十卵在鬼笼相依为命数年,早已情意相通,只是蓼奴终生浑浑噩噩,碍于彼时身份低微,不能表明心迹。如今能剥离轮回,飞升成人,受神母大人恩赐后神智初开,便是情难自禁。”他顿了一顿,再压低声音,仿佛羞于启齿,给足人们浮想联翩的空间,“昨夜我去了他房中,香料正是为了在那时所用,不信楼主可使人取证我的衣物,至今还残留有一点香料的气味。”
  楼内一静。
  末了,他转身,对着奉仞微微低头,又是三分缱绻七分温情的深情:“到我离开,再到事发,才不过半个多时辰,十卵怎么有时间完成如此复杂的作案却无人察觉?必然是有人趁他疲累安睡之际,入室伪造证据,再栽赃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