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解忘锋的日子过得极为清贫,平日只吃素,对什么都透露出一种不在意的冷漠,仿佛一个死物,一只蜉蝣,循环着一日复一日。活在这里,解忘锋似乎不缺金银,也不担心饿死,他不过磨着几把乏善可陈的铁刀,可每过两三个月,总有一个人上门找他,进屋与他坐谈半个时辰,随后运来整整数月的粮食。
  偶尔,解忘锋磨完刀,会举着刀挥出几个招式。阿木河窥视西漠中的人时,见过不少武人,他们也用刀,刀是最干脆简单的杀人之器,只要有刀,谁都能用它杀人。解忘锋所挥出的招式,也不过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切开尘沙,风趋避着刀锋,朴素的铁刀发出隆重的低鸣。
  比阿木河见过的任何一种杀人的招数更纯粹,抹除所有冗杂的、繁复的念头,隔绝所有感情,刀在解忘锋手里,只是为了杀人而已。仅凭此,他不会输。
  阿木河日日窥伺,偷学会了其中的一刀。
  有一日他以此杀了一只沙鼠,被解忘锋看见。那是阿木河第一次在解忘锋脸上,看到除了心如死灰以外的神情,猝然涌出的情感,竟无法分辨是狂喜还是狂悲。
  他本毫无血色的脸变得通红,死死看着阿木河,不知道在想什么,冷漠的脸上透出隐隐疯魔的希冀。
  他冲上来,搭住阿木河的脉,一缕炙热又阴邪的内力冲入丹田,阿木河只感到微微一痛,便什么也没有了。他疑惑地抬头,看着解忘锋。
  解忘锋抓住他的肩膀,厉声追问:“你吃过成圣丹?怎么来的?谁给你的?”他又摇头,自言自语地否定,“不对,不对,孩子的身体是无法承受的……可你确实学会了……”
  如猜想到什么,他微微后退一步,低下头,阿木河看到他的手颤动,连带着整副削瘦的身体晃动。
  “好……好……”解忘锋又笑了起来,满含着阿木河不能懂的情感,倏忽提起未磨好的另一把刀,刀光一掠,往阿木河身上挥砍下去!
  阿木河举刀,用他学来的一刀抵挡住解忘锋的刀,但那不过是螳臂挡车,下一刀紧接着迎面而来,没有任何迟疑,将他摔打在地。解忘锋用的是刀背,但力道几乎将他的手臂折断,阿木河整个脑袋嗡嗡作响,有股细流从左耳开始流出,剧痛火辣辣烧上感官。
  下一刀又来了,依然凶悍而无情。
  阿木河立刻翻滚,如野兽的直觉,从地面窜起来,但又徒劳地被刀追上,又一次摔飞出去。
  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阿木河已奄奄一息卧倒在地,只有手紧紧抓着刀。解忘锋的阴影重新覆盖了他,第一次见到时,他的影子也如此庞大而恐怖,拢聚着深邃的阴郁。
  豁口的刀背扬起,往下,阿木河没有眨眼,胸膛不停喘息着,额头擦伤的血混了汗,刺痛无比,黏着他的眼皮。
  刀来了!
  原本死气沉沉的阿木河,突兀在一瞬间暴起,他没有避开解忘锋的刀,反而握着短刀,不再做那抵挡的一刀,而是变式为刺,变防为攻,挥出与解忘锋方才用过的一模一样的招数,狠狠往解忘锋的喉咙贯去。
  解忘锋的刀擦着他的脸,钉进地里,阿木河的刀也没能刺进喉咙,只扎进解忘锋的肩膀,伤口不深,只渗出些血迹在衣上。
  黑马发出低低的呼叫声,仿佛数道惊雷从天边掠下,留下一地焦痕。那双疯魔的眼抽动,渐渐恢复平静和理智。
  刀顺着起身的动作被拔出,解忘锋漠然地丢下他,转身回到屋子里。
  他在地上躺了许久,回忆着不久前数招刀势,要将它们铭刻在脑海,越想,他身躯里便有一股热意烧着经脉骨肉,凭空生出一股陌生的火焰,和解忘锋传入他体内的那一缕何其相似。
  日落,夜深,阿木河拖着受伤的身体,缓缓向屋内走去,解忘锋还在跪坐着,面对墙壁,微微低头如老僧入定。
  “我想结束这一切,但终究不能如我所愿。”
  “世间没有阿木河,所有邪魔都是孽果的化身。”解忘锋说,“从今往后,你姓解,我为你取名碧天。”
  第64章 古刀光如水(五)
  第二日,解忘锋开始练刀。
  他站在瓦屋前的空地,用一把最普通的铁刀练习刀法。刀的轨迹在烈日下反射出尖锐的白芒,跟着他的手腕斗转回进,有时刺入眼睛里,让人有种被刀光灼伤的隐痛。
  解忘锋一日只演习一遍,口中念着难以理解的西漠古语,解碧天则抱刀坐在沙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追着那迅疾、暴烈、磅礴的刀法,风沙触碰到刀面,甚至发出颤动的哀鸣,轰然粉碎。如果解碧天懂武学,便能看出这并非是多么高明的招式,可刀在解忘锋手中时,酷烈的太阳被吞食,全蓄进古朴的铁质,一面生的昼,一面死的夜,任何人的命都在他的心念之间。
  可惜,解碧天不懂,他不过单纯地痴迷于刀法舞动间的凶性,不杀人不回首,薄情重欲,非输即赢,无可救药。
  那是一种有魔力的刀法,当你掌握它时,一切生死都掌握在手里,那么便可纵情所欲,没有任何拘束,没有任何恐惧。
  你会是天下第一。
  解忘锋放下刀,解碧天就拿起刀。循着记忆,他模仿解忘锋一招一式,默背着解忘锋所念的古语。每当这时,他的丹田里便有一股炙热的内力随之流转,伴随着无尽的念头,充盈他的经脉,一遍又一遍地根植于他的身躯。
  至此风雨无阻,他们之间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只练刀,学刀,吃饭,喂马,识字,睡觉,循环往复,没有其余交流,没有任何感情。比刚捡到解碧天那年更冷漠。
  每个月,解忘锋都会和解碧天交手,仿佛仇人一般冷酷无情,要将陌生的对方置于死地,直到解碧天躺在地面无法动弹、再握不住刀。
  一年。
  三年。
  五年。
  十二年。
  解碧天一年年抽条长大,长到十五岁时,他的刀已经狡猾而狠毒,当他们同时挥刀时,旁人绝无法分别出任何差别,仿佛他们站在自己的对岸,向自己出刀,要斩断那一抹虚幻。
  有时看着他长开的脸,解忘锋几分恍惚。
  老马死在解碧天十五岁的秋天。
  那天,解忘锋让解碧天面对自己,用针在他身上刺下了一片金色的骨骸,从胸前延伸到后背,对着镜子,解碧天无法辨别那是什么,只看到那些尖利的、厚重的骨头覆没他的皮肤,像蛇,又像龙,蜿蜒盘旋,而血珠连绵沁出,一点一滴被抹去。
  他知道解忘锋有同样的刺青,这意义不明的传承,解忘锋并没有解释。当刺青完成后,解碧天披衣走出瓦屋,看到年迈的黑马卧在地上,头往东边望,眼睛像他离开的母狼一般灰暗。
  而游八极,在同一天经由解忘锋的手,成为解碧天的刀。
  刀身清如琉璃,仿佛西漠最碧绿的一眼湖泊,出鞘时盈盈发光,可映照天地,吞纳山河,自此尽不过胸中丘壑。
  好刀。
  只是重,异于它的外表,常人难以提起;杀人也一定凶悍血腥,连骨头都可粉碎。
  也是不祥的魔刀。
  锻造它的人惊才绝艳,却无名无姓,只因将一生心血花费在打造此刀,刀成那日,被窃刀者以此刀杀死。随后辗转数代,几百年来持刀者皆死于非命,自宣朝流落至大衍,无一人得到善终。它已经许久没有出鞘,沉寂在暗室之中,常有人听到放置它的地方,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恶啸。
  它是属于高傲无情之人的刀,一旦见血,势必要踩着他人的尸骨凌顶。
  游八极重新出世的第一具尸骨,解忘锋选择了自己。
  他坐在死去的老马身边,跛腿的马和跛腿的人,十五年过去,他形销骨立,瘦得像条鬼魂,摒弃一切,放逐在边远荒芜的西漠。也许老了,一贯冷淡的他,愿意在此前多说几句无聊而俗套的话。
  “我传授你的功法,名为《劫灰断》。这套功法实乃邪功,非常人能学,很多人刚接触,便遭其重创,成为废人;学成虽可独步天下,却一定会反噬自身,练至巅峰,只有疯魔爆体的下场。就连我,也曾数次沉溺于杀人的快感。”
  解忘锋很少一次说那么多话,神色专注,好像要把这一生剩余要说的,全部对着解碧天缓缓说完:“《劫灰断》一脉单传,我本不欲再将此功法传于任何后人,但求其失传于世,但你却出现了,还自学了其中一式。你的体质不同普通人,或许成圣丹改变了你,也许选中你本就是因果使然,即便我去扼杀任何可能,这魔功依然从我的身上传承下去。”
  这么些年来,解碧天早已猜到他是自己生父,此时没有意外,也没有什么表情,只静静听着他说话。
  “我压抑魔功数十年,灭绝人欲,发誓永远不走出西漠,打断了自己的腿和马的前足,却在这里遇到了你的母亲,她因我而耽误半生,是我害了她。她去窃药,为了让我的腿恢复如初,也为了压制我的魔功,她以为这样我就能像个普通人随她离开,可她没回来,而我竟还能活到现在……世事一向可笑。”